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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准备的好躯壳(出书版) 第25节

    “是你要求小山顶替上场的吗?”

    “不能这么说。我当时非常着急。再过半个小时就该上台了,这唱诗班总共十二个男童,若少了一个,队形一望便知,一定会被观众斥为不专业。但那时,是小山主动站出来的。她说她的个子和那男孩差不多高,可以换他的衣服代替他上场。我当时没有立刻答应,怕露馅后会捅出更大的娄子。倒是那个生病的男孩已经脱下衣服,说不能让他一个人耽误大家的演出。这男孩个子比较高,是站在最后排的,和小山的身材匹配,因此衣服穿在小山身上亦十分合身。”

    “那后来表演钢琴呢?也是你事先知道的吗?”

    “不,不。我当时对她顶替上场其实还是挺心虚的,叮嘱她唱歌不要发声,对对嘴型就行,千万别引起大家注意。我怎么会想到她突然站出来呢?那天真把我吓坏了,但幸好结局不是那么糟。”

    王克飞突然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请求:“能带我去看看当年吃饭的食堂吗?”

    高云清答应了。他们推开手边的一扇门,走进一间阴暗的大房间。房间里摆放了长木桌、长椅。这里是孩子们的食堂,从背面的小门穿出去就是灶间。

    “一点也没变。”高云清感叹道。

    王克飞环顾一圈后,突然问:“我记得你说过小山到了孤儿院后是在食堂帮忙的?”

    高云清点头,他感觉自己紧张得连吞咽口水都难以做到。

    “当时,只有这一个男孩有呕吐的情况吗?”

    高云清声音紧绷地回答:“只有他。”

    “那后来医生看了后,怎么说?”王克飞若有所思地问。

    高云清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突然意识到,王探长已经猜到了什么,正朝着那个方向慢慢摸索了。他最终会发现吗?可他最终会发现什么?

    八年前,演出一结束,高云清就急忙赶回厨房。那时,大夫收拾起药箱,说道:“我必须现在就带他回医院,他的情况很危险。我能把他中午吃剩的饭带回去吗?”

    高云清不理解,问:“为什么?”

    “症状如此严重,只可能是中毒。而你们其他人吃完午饭都没问题,可见不是食物的原因,而是有人特意对他下毒。”

    高云清一时有些恍惚,他喃喃道:“你怀疑有人对这孩子下毒?”

    “是的,只是我现在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毒。”

    高云清慢慢地向厨房走去时,感觉双脚有些不听使唤。他突然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又不敢相信。小山和烧饭师傅一起忙碌的身影,她为孩子们盛饭、添菜……他走进厨房时,感觉整个胃都在翻腾。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小山,穿在她身上刚好合适的制服,演出结束后的毛遂自荐,她毫无征兆地落泪……他感觉天旋地转,有些站立不稳。

    他认出了男孩的碗。

    “高老师,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小山悲恸的声音。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拿起另一个孩子的碗,匆匆走出厨房,交给了大夫。

    高云清后来听人说起,那男孩捡回一命。大夫找不到证据,不能确诊,只是凭经验判断他是中了一种叫藜芦的毒。可如果是小山……如果真的是她做的,她怎么会有这种有毒的植物呢?她怎么会懂这些知识呢?

    此刻,高云清低下头,不自信地回答王克飞:“医生也查不出病因是什么,吃了药,那男孩自然好了。”

    “哦。”王克飞将信将疑地看着高云清,“你脸色有点不好,没事吧?”

    高云清惨淡地笑笑说:“我没事。天太热罢了。”

    王克飞看了看手表,说他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于是就向高云清告辞了。

    王克飞离开后,高云清才吐了口气,浑身因高度紧张而僵硬的肌肉放松了下来。他用手遮挡住脸,但挡不住眼前小山纯真无邪的笑脸。

    他记得小山在离开孤儿院的那一天,到他的办公室向他告别。

    高云清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想认认真真地再问她一次男孩中毒的事。他已经想好了告诉她: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要你承认是你做的。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苦笑一下,拍拍她的肩膀道:“我为你高兴,小山。”

    “再见,高老师。”她眯起眼睛笑道,露出洁白的牙齿。

    再见,海默。

    高云清在心底轻轻念了一句。

    第46章

    经历过一场世纪大火的斐夏路在最近几年又陆续建了不少房屋,但背面的空地上依然有一些时代久远的废墟。街上人不太多,大部分是匆匆的过客。王克飞很快从一个街头摊贩那里打听到了接生婆的住所。

    她家门的上方挂着一块小木牌,书写着:“快马轻车,陈氏收洗。”门敞开着,只挂了一块蓝色印花布门帘遮挡。王克飞撩开门帘,向阴暗的屋内探头望了一眼,大声问道:“有人在家吗?”

    “来啦。”里屋传来应声。不一会儿,一个瘦小的老太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盘着发髻,裹着小脚,穿着干净的布衫,显得精明能干。

    在王克飞说明来意后,老太太用袖子象征性地掸掸凳子上的灰,请王克飞在八仙桌边坐下,说:“他们都叫我陈姨。探长,您也这么叫我好了。”

    王克飞环顾房间:墙上贴了一张喜庆的年画,是两个白胖娃娃。架子上有一些药罐。一张书桌上放置着笔墨纸砚,那些簿子大概是用来登记接生信息的。

    陈姨一边给王克飞倒茶,一边说道:“我家以前住的地方还要往东一些,旁边就是那家茶楼,墙挨着墙。可惜那场火灾把什么都烧完啦!原来茶楼的地方现在新盖了一家布料店。”

    “你刚才说起你还记得玉兰和她丈夫……”王克飞迫不及待地想进入正题。

    “我怎么会忘记她呢?”陈姨也在八仙桌旁边坐了下来,“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大冬天的晚上,她突然敲我家的门。当时她的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大,身上还背了两个包袱,看起来像是赶了不少路。我问她要做什么,她说她想要保住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不是在肚子里吗?”王克飞喝了一口热茶,问。

    “我当时也奇怪。她说她一个月前曾被逼喝了一碗打胎药,虽然她偷偷吐了出来,但难免有些下了肚。她一直不放心胎儿的健康状况,想让我检查一下。我看到她的腮帮一直在抖,便生火烧水,给她泡了壶热茶。在烛光下,我才看到她的头发挡住了右脸一大片血淋淋的伤口。”

    “伤口那个时候还没有愈合?”

    “是的。大约因为感染,一直没有结痂。我提议给她脸上的伤口敷点药,她答应了。给她做了检查后,我告诉她胎儿一切正常。若打胎药立刻吐出,未进入血液,便不太会损伤胎儿。她听了松了口气,显得很高兴。后来,她在这街上租了间屋子住下来。她回来我这里换过几次药,我们也因此慢慢熟了,她才告诉我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

    玉兰幼年时被一个婶婶从浙江带到上海,卖给了荣贵里的书寓百春阁。她的童年就是在红灯笼高挂、酒醉喧嚣的荣贵里度过的。老鸨看她从小长得清纯脱俗,便叫她小玉兰,又派人教她诗词歌赋、弹琴、下棋。

    小玉兰在八九岁时开始出局,去一些酒局上唱小曲。她在音乐方面特别有天赋,唱小曲弹琴都做得最好最认真,便成了百春阁里最受欢迎的清倌人。

    老鸨在她十五岁时安排了开苞。那人器重她,金银翡翠、绫罗绸缎、被褥衾枕一一奉上,老鸨如同风风光光嫁了个女儿,也借此大赚一笔。自那以后,她便正式成了倌人。

    她当时是百春阁头牌,为妓院带来可观收入,老鸨也顾及她的感受,从不逼迫她接不喜欢的客人,甚至还为她装点了豪华寝室,配备了丫鬟使唤。她明知老鸨只是利用她,却也怀着对亲人一样的依恋之情,对那种生活也说不上厌恶。

    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是在十八岁时。自从遇到了那个客人,她说她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想念,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是生活在牢笼里的。

    可是就在那时候,那客人突然接到通知,不得不离开上海。他想过带玉兰一起走,但老鸨不甘心,存心要了一个天价。他也担忧自己此次任务奔波危险,不适宜带她跟随,最终决定把她留在书寓里,独自离开。

    可在他走后不久,玉兰发现自己怀了孕。她起先恐惧,而后却又带了一点欣慰:她终于留住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她生活在老鸨的眼皮底下,尽管细心掩藏,还是很快被发现了异样。

    老鸨培养小玉兰十几年,看她年纪尚轻,势头正好。若由她生下孩子,不仅等于让她自毁价值,还毁了自己多年的投入。老鸨动用种种手段,威逼利诱,只为了让她放弃腹中胎儿。

    老鸨从郎中处得到了打胎药,让一个长工抱住她,强行灌入她嘴中。等他们走后,她才抠喉咙,偷偷呕吐出来。

    玉兰突然意识到人生的空虚,对赔笑接客也产生了厌恶。她从此拒绝接客,和老鸨之间也撕破了脸皮。当她又一次撵走送进房间的客人后,老鸨暴怒,一边咒骂她没有良心,一边命人用最热的烙铁烫在了她那张年轻的脸上。既然她已经不愿意再接客,这美貌也没有任何留着的价值。

    玉兰从小没受过这种苦,痛得死去活来,发了一场高烧。更让她痛的是内心的绝望,如果爱人回来了,她如何用这张丑陋的脸面对他?

    那天晚上,玉兰终于跳窗逃跑了。她十几年来从没有真正离开过百春阁,躲在老鸨的庇护下仿佛成了与生俱来的习惯。让她下决心放逐自己的,是肚子里的孩子。她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因为这孩子是她和恩客此生唯一的联系。

    那天晚上,玉兰像一个提线木偶,突然间有了灵魂,坚持要挣脱束缚,跳下舞台,哪怕摔得支离破碎。

    她怕妓院买通警察追她,便一路避开警察和闹市,先在郊外村子里躲了一阵。后来觉得肚子越来越大,在村子里反而更加显眼,就又偷偷回到上海。

    第47章

    “她女儿出生时是我接生的。这孩子啼哭声响,五官精细,皮肤白皙。玉兰抱在怀里,不停咕哝:‘太像她爹。’我告诉她,能扛过打胎药药效的胎儿,长大后多半命大。她听了笑得合不拢嘴。”陈姨说道。

    王克飞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原来陈海默的生母不仅仅是一个底层妇女那么简单。长大后的陈海默如何接纳自己的生母是个妓女呢?她到了另一个世界,过上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过去的记忆还在折磨她吗?

    “那时候,玉兰还没有遇见周福根吧?”王克飞问。正如自己一开始猜想的,周福根并非小山的生父。

    “她生完孩子后,在茶楼里找了个打扫卫生的活儿。听说是茶楼的蔡老板牵线,把她许配给了在茶楼里负责烧水的福根。”陈姨唉声叹气道,“那个福根是个嗜赌如命的混混,常发酒疯,为人奸诈,街上的许多人都不喜欢他。玉兰答应这门婚事,想必也是为了给孩子找个爹,以免女儿日后被人指指点点。”

    “街上知道玉兰以前是长三的人多吗?”王克飞问。

    “起先没人知道,可在他们成亲前,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我想福根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们俩的结合啊,一个是委曲求全,一个是心怀鬼胎。”

    福根愿意遵从蔡老板的安排娶她,会不会是因为他在那时已经知道她有凤冠了呢?

    “不出所料,在随后的日子里,玉兰经常跑到我这里哭诉。起先福根找着各种开销的名目向她要钱。她逃跑时带走的一点银两,全都给了他。不久他都懒得再找借口,直接伸手。她实在拿不出,便会遭到毒打。”

    “听说有一次你还去派出所报案了。”王克飞提醒道。

    “那次他输了钱,被人追债追得紧,到家就翻箱倒柜,她坚持说没有钱,他差点把她打死。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想让警察来教训教训他。可没想到,玉兰却还护着他,唉!”

    “当时福根和小山相处得如何?”王克飞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

    “不是亲生的,怎么会有感情?他看小丫头不顺眼时,也会连她一起打骂。我记得有一天晚上,福根用铁棍抽她,她撕心裂肺地哭,隔了一个院子都能听见。我现在回想起她的哭声啊,都觉得心悸,简直像锥子钻在我心里一样。”

    陈姨站起来,提起煤炉上的烧水壶,给茶壶添了热水。“但那个小女孩能吃苦,又懂事。以前蔡老板让玉兰站在街上守茶摊,但这玉兰从小习惯了晚睡晚起,有丫鬟伺候,哪儿吃得了什么体力上的苦?想不到她的女儿才那么丁点大,就会在大冬天催她妈妈起床。若叫不动,她便自己推了板车,冒着大雪出门,替妈妈摆茶摊。真是不简单。”

    “小山到了七八岁,模样俊俏,那双眼睛像她妈,又比她妈机灵,应该是来自爹的遗传吧?玉兰总说,那男人是个豪杰,他的女儿也必定不凡。我记得玉兰的屋里常常传出她教女孩唱小曲的声音。她在泥地上用竹篾写写画画,教女儿认字和背诵词赋。她还告诉女儿应该怎么画眉啊,染唇色啊,怎么识别玉石成色,怎么和男人对视……我问玉兰教她这些干什么,玉兰说,自己只有这些可以给女儿了。她希望女儿知道这世界上不单单只有一条臭气熏天的水沟,还有不一样的东西,漂亮的、能享受的,值得她去追求的、拥有的。”

    “唉!但是造化弄人啊!这姑娘生下来就注定要受苦的,又何必让她知道这些东西呢?当时还不如打掉呢!”陈姨说到这里,抽了抽鼻子,眼睛有点红。

    “为什么这么说?”

    陈姨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因为蔡老板看上了她……”

    “你说茶楼老板看上了小山?”王克飞吃惊地问。

    陈姨抿着嘴点了点头。

    王克飞倒抽一口冷气。当时的海默才多大呢?他掏出一支烟,在手中折断了。“玉兰知道这事吗?”他怔怔地问。

    “怎么会不知道呢?”

    “福根也知道?”

    陈姨点了点头:“茶楼里做过工的人几乎都知道,他们在背后叫她小小妾。我记得那姑娘小时候很开朗,喜欢笑,但后来话越来越少,性格内向。大概她也知道这条街上的人都在背后议论吧。我还给她做过那方面的检查……唉,造孽啊!那时候她才九岁大啊,已经染上了那些脏病。”

    “可玉兰怎么会……”王克飞的眼睛有点湿润。

    “您是说她怎么不保护她女儿?王探长,您不了解那些从小就在书寓长大的女人,她生下女儿时自己也不过十八岁,涉世未深,稀里糊涂。一个都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怎么保护自己的女儿?”

    “可她为什么不卖掉首饰,带女儿远走高飞?”

    “您说的是那件首饰吗?我问过她,她说那男人确实留给她一件乾隆时期的宝贝,只可惜被老鸨没收了,她逃出妓院时没能带走。”

    “你信吗?”王克飞问。

    陈姨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问道:“王探长,在母爱和爱情之间,您知道一个书寓出来的女人会怎么选择吗?”

    没等到王克飞回答,她便自顾自说道:“玉兰幼年就失去父母的关心,陪伴她成长的只有男人的爱,最后最触动她的也是一份她自以为最高尚的爱情。她想生下这个女儿,不过是希望有价码能让男人回到她身边。她爱自己的女儿,终究也是因为她爱女儿的爹。您问我她到底有没有这么贵重的宝物?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如果她相信这是他的定情信物,她可能会把这东西看得比她自己的命、比她女儿的人生更要紧。”

    王克飞坐直了背,在腹部轻轻吐出一口气,问:“那个蔡老板后来去了哪儿?”

    “蔡老板还有其他生意,不是每天在这里。但是大火那晚,他刚好带了朋友在茶楼玩。他们一群人来不及从后面的房间跑出来,都烧死啦。”

    王克飞从桌边站了起来。他似乎完全忘记了陈姨的存在,没有告别,便往屋外走。他的内心完全沉浸在无法自拔的错愕与恐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