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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准备的好躯壳(出书版) 第10节

    即便他们越来越熟悉,高云清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小山。有一次他撞见几个流氓经过,朝坐在茶铺前的小山吹口哨,小山只是镇定地坐在那里,显得无动于衷。他也注意到,当小山独处时,她脸上的表情是淡然而疲惫的,甚至带着与年纪不相符的落寞。但一旦发现有潜在的顾客走近,她又立刻欢腾起来,展露出满满的笑容。

    一个周末的午后,电闪雷鸣,天色昏暗。高云清一下子想到了小山。

    这么冷的冬天,如果她和她的茶摊被雨淋了可怎么办?他急忙拿起一把伞下了楼。就在他快到斐夏路时,暴雨已经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他远远地看见小山贴着墙壁,缩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忧心忡忡地望着暗黑的天色。

    高云清刚要穿过马路上前时,却见一个大男孩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那男孩冲到小山的身边,二话不说,递上了一把油纸伞。而后,他用手遮住头发,迈开大步隐入了雨雾中。

    后来他有意无意地问过小山:“那天给你送伞的是你朋友吧?”

    她愣了一愣,扭捏地回答:“嗯,是啊。”却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

    除了这一个男孩外,高云清再也没有见过她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她每天都是独来独往,瘦小的身躯拉着板车,早出晚归,像一只掉队的候鸟。

    大约三个月后的一天,小山提出带高云清去白云阁茶楼里逛逛。

    “下午他们都在睡觉,我可以偷偷带你去参观茶楼的灶间。”小山调皮地说道。

    她带他从后门悄悄进去,来到一个天井。高云清透过其中一间屋子的窗户向内张望,里面阴暗简陋,有一个大灶台,门口放着几个煤炉,应该是开水房。旁边几间不带窗户的平房可能是茶楼工人住宿的地方。

    突然间,他们同时听到了一间屋子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哀号。小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紧紧缩起肩膀。

    喊声来自东边的那一间。

    紧接着虚掩的木门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叫骂声,并夹杂了那个女人的抽泣和家具撞落的声音。

    “婊子!你把东西都藏哪儿了?你没有钱?少来了!那些东西呢?被你藏哪儿了?你当我是傻子啊?你还他妈哭?看我不砸烂你的嘴,老子手气不好都是因为你这张晦气的脸!”

    高云清错愕地向小山望去,却发现她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对一切都充耳不闻。高云清刚想上前带她离开,一个男人突然推开门,冲出了那间屋子。

    他看来已经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的。

    他一眼发现了小山,二话不说,一脚踢向她的腹部,把她踹倒在地,在她的棉袄上留下一个肮脏的鞋印。

    “瞪我啊!你再瞪我啊!我总有一天要挖掉你的眼珠子下酒!”男人吼完后,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高云清站在墙边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为什么自己没有出手保护小山?为什么自己站在那里像个木偶一样无法动弹?为什么自己是那么恐惧和懦弱?

    这时,小山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她朝高云清看了一眼,眼神淡得没有一丝爱恨,轻声说了一句:“这是我爹。”

    此刻的高云清已经泪眼迷蒙。

    他扭头逃跑,在路上痛哭了一场。

    那天的深夜,当他躺在四处漏风的房间里辗转难眠时,又想起了这女孩淡漠的大眼睛,突然间,他便原谅自己的前女友了——谁都拥有挣扎出泥沼的自由,她为什么就不能离开自己去追寻更优渥的生活呢?

    他从床上爬起,在烛光下弹动琴键,借以化解这女孩带给他的悲凉感。

    她注定要在这城市的死角里重复和她母亲一样的命运吧?

    她能获得新生吗?

    第19章

    “后来陈海默,不,小山,是怎么成为孤儿的呢?”王克飞问。王克飞一听说她的亲生父亲还活着,当即感觉到写勒索信的人是他。

    “您还记得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斐夏路上的那场大火吗?”高云清问。

    王克飞只是隐约记得那场火灾。他那时刚到上海不久,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火灾就是从白云阁茶楼烧起来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大半条街上的商铺民宅都没能幸免。最后幸亏下了一场暴雨,才把大火浇灭。”高云清说道,“被大火和大雨折腾后的斐夏路黑乎乎一片,景象骇人。白云阁茶楼被付之一炬,小山的生母在火灾中被烧死了,她的生父在火灾发生后被警察抓走了。而小山,也是在那场大火后,跟我去了孤儿院。”

    原来小山的人生转折点,全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世纪大火。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王克飞走进漕河泾区警察分局时,高云清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分局的一个警员正趴在桌上睡觉,苍蝇在他茂密的头发里嬉戏。

    王克飞大声地咳嗽了一声。小警员被吵醒,抬起蒙眬的眼睛,望着王克飞。他的一侧面颊被袖口压出了花纹曲线。待王克飞说明身份后,他才猛然惊醒,飞奔到后面去叫人了。不一会儿,另一个与王克飞年纪相仿的警察走进办公室。他的白色上衣已经被汗水浸透。

    “王科长,我就是林觅华。听说您想了解当年那个纵火案?”他在王克飞的对面毕恭毕敬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那个案子是我经手的,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啦,不知道您想知道哪方面的情况呢?”

    “火灾发生时你在场?”

    “是啊。”

    “先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等我们赶到那里时,火势已经彻底失控了。我对那一幕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是晚上八时,通天的红光把半个城市都照亮了,老远就感觉到热浪袭来。那些居民和店主能跑的都跑出来了,在二楼的只能往下跳,到处是一片哭喊、惨叫声,人们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房屋一栋接一栋被摧毁,却又做不了什么。唉!总之那次火灾真是太惨啦,连救火队员算在内,死了二十来人呢。如果没有后来的那场暴雨,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王克飞问:“你对白云阁茶楼是否还有印象?”

    “当然有印象,因为当年的火灾就是从白云阁开始的。那茶楼是木结构,一着火,就什么都烧完了。”

    “茶楼里有一对做工的夫妇,男的还在火灾后被抓了,你是否记得?”

    “嗯,记得。”他认真地点点头,“那男的叫福根,女的叫玉兰,他们有个小女儿,对不对?”

    王克飞很满意林觅华的记忆力和清晰的思维。

    “你对那家人的事知道多少?”

    林觅华流露出些许困惑,似乎很好奇王克飞究竟想了解什么。既然上级不说,他也不好问,只能尽力从记忆中搜索。“玉兰好像是给茶楼打扫卫生的。从背影看,她的身材和姿态都不错,但转过脸来就有些骇人了,右边脸上有一大块黑色的疤痕。我有次看到她在扫地,用头发遮住脸,轻手轻脚,走路都是顺着墙边的。如果没有这块疤痕,我想她长得应该不赖,从她女儿俊俏的模样就可以看出来了。可惜啊,这个可怜的女人火灾发生时在房间里睡觉,和床一起被烧成了焦炭。但女孩子运气好,那晚不在茶楼,躲过一劫。”

    王克飞一边听,一边解开了一颗领扣。他不明白为什么这间屋子格外闷热。尽管头顶的一台绿色吊扇奋力工作着,可是这潮湿的热气前一秒刚被吹散,下一秒又聚拢来了。

    “你们后来知道那女孩事发时在哪儿吗?”

    “她爹被抓时她出现过一次,站在人群中看。我认出了她,本想上前和她说话,可她看到我就跑得飞快。在她爹被抓走后她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

    “在火灾前,你和这家人有接触吗?”

    “其实,我对这家人略有所知,是因为之前的另一桩案子。”林觅华说道,“有次福根喝醉酒,差点把他老婆的一只眼睛打瞎。还是住在隔壁的一个接生婆看不下去,来报的案。我和当时一起值班的同事就跟着去了。玉兰一家三口住在茶楼后面的平房里,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小床。我去时她躺在床上,脸的一边肿得很高,眼球肿得像橘子一样大,充满血,几乎认不出原本的容貌了。”

    “福根为什么打她呢?”

    “听那接生婆说,福根在外面输了钱,回来向玉兰要。她拿不出,福根便开始打她。我以前就听说那男人每次喝醉酒后都拿她当出气筒,毒打她是家常便饭,只是没想到那次他下手那么狠……唉!”林觅华叹了口气。

    “这两人都在茶楼做工,想必报酬都很微薄,福根的钱也未必会让玉兰保管。为什么他每次输光了还要逼玉兰给他钱?玉兰拿什么给他呢?”王克飞问。

    “照陈姨,就是那个接生婆的说法是,福根非说玉兰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不肯拿出来。可陈姨说玉兰若真有值钱的东西,还不早带了钱和女儿远走高飞了?但福根就是不信她。”

    价值连城的东西。王克飞突然又想起了陈海默收到的勒索信,上面提到了要海默交出偷走的东西。这个东西会不会是福根在八年后,继续找的同一件东西呢?

    “后来你们抓了福根吗?”

    “没有。他大约知道自己闯了祸,等我们赶到时,已经避风头去了。可那女人却央求我们别抓他,说他只是喝醉了,不醉的时候绝对不会这么做。唉,这话比这事本身更叫我生气。福根一年到头能有几天是清醒的?他是不是杀了人还可以以喝醉为借口?我觉得啊,这男人的自私和残暴也是女人自己纵容的。”林觅华说到激动处,撑住膝盖的双臂有些颤抖。

    “后来的火灾,你们确定是他放的火?”

    “事后我们走访了不少幸存者,确定火灾最早是从茶楼,确切地说,是从茶楼的开水房开始的,而福根是茶楼里负责生炉子烧水的,那天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当然,我们确定他是纵火者,还有其他的证据。”

    “他的老婆玉兰也在这场火灾里被烧死了,是我勘查的现场。我看到尸体虽然被烧成了黑炭,但依稀可辨她死时的姿态——面朝大门,侧躺在床上,就和平常睡觉一样。您想象一下,外面院子着火了,她躺在床上睡觉,会毫无知觉?无论是谁,都会试图爬起来,跑出去吧?她以这个姿势死在床上,只能说明一点——”

    “她在火灾前就已经死了或者失去行动能力。”王克飞接上话说。

    “没错。再加上茶楼的人提供的证词,在火灾发生前听到夫妻俩争吵。他俩三天两头吵架,因此当时也没有人太过在意。但那次他们听见福根暴打玉兰,玉兰惨叫、痛哭,后来哭声却渐渐没了。我们推断,是福根失手把玉兰打死在床上,为了掩盖罪行,才又放了那把火。”

    “他认罪了?”王克飞问。

    “他哪儿会认罪?他只承认那天他喝了点酒,回去后和玉兰吵架,动手打了她几下,然后他去开水房睡觉了。他自称他在生了火的炉子旁边昏睡过去,直到被热浪烤醒,才从后门逃了出来。”

    “也就是说,从他的证词看,他只是醉酒引起炉子失火,后来又只顾自己逃生,放任火灾发生……”王克飞说道,“而你们认定他是蓄意谋杀加纵火。”

    “您说得没错。如果您了解周围人对他为人的评价就知道了,他这人极度自私、狡猾、狠毒。但不管他怎么狡辩,众怒难息,受损失的商铺和居民都很愤怒,要求严惩他的过失。最后他被按照过失杀人罪和纵火罪,判了三十五年。”

    王克飞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时间,才过了八年,哪怕他减了刑,应该还在提篮桥监狱里乖乖待着呢。

    林觅华似乎看透了王克飞的心思,小心地提醒道:“听说抗战胜利后,那里的不少犯人都以各种名目减了刑。这福根,说不定也趁乱出来了呢。”

    从分局出来后,王克飞立刻去了一趟提篮桥监狱。他怕开着黄浦警局刑侦科的小汽车去监狱太过招摇,便坐上了26路电车。

    可在中途,他突然发现那个留两撇小胡子的男人竟出现在同一辆车上,戴了墨镜坐在最后一排。

    王克飞一阵紧张:难道这个盯梢的家伙刚才已经跟踪自己去了漕河泾分局?

    在离目的地还有两站的地方,王克飞突然站起来,从前门跳下了车。由于车上十分拥挤,那个小胡子男人并没有机会跟着下车。王克飞目送着电车远去。

    他先去一家洋货公司逛了一会儿,然后才步行去监狱。

    到了狱长办公室后,他才知道最担忧的事发生了。周福根在今年二月的时候因为有立功表现,提前出狱了。他的所有私人物品都已经被领走。现在身在何处,也没人知道。

    王克飞只能从监狱里领回了他留下的档案和服刑记录。

    第20章

    王克飞晚上在办公室加班。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刻,这刺耳的铃声把他吓了一跳。他拿起来,听到一个微弱而沮丧的声音:“王科长,我是君梅……”

    “黄小姐?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我被人打劫了。”

    什么?打劫?王克飞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你现在人在哪儿?安全吗?受伤了吗?”他牢牢抓着听筒问。

    “我在剑河路和乌木路这里,借老船长酒吧里的电话给你打的。我的钱包没了,您能过来接我吗?”

    “好,你等在那里不要乱跑,我马上到!”王克飞丢下听筒,拿起外套就奔了出去。

    王克飞曾经很熟悉老船长酒吧所在的这一带。那里以前是公共租界,开了不少招揽外国大兵的西洋酒吧和西餐厅。他记忆中的老船长酒吧,老板唐尼是洋人,室内光线昏暗,烟雾缭绕。除了水手外,还有不少打扮妖娆的陪酒女,她们和大兵们坐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彼此搂搂抱抱。

    想到黄君梅一个人待在这样的环境中,王克飞十分焦虑。一个选美小姐已经出了事,可千万不要再有第二个出意外。他一边想着,一边以更快的速度赶往目的地。

    王克飞老远就看到了老船长酒吧。这是一间民居改造的平房,铁窗框,小格子玻璃窗。白粉外墙上粉刷的那几个黑色英文词“cold beer”“brownie”已经快脱落了。在水手们纷纷离开后,店主大概更希望招揽中国客人,于是又写上了歪歪扭扭的中文:冰啤酒、巧克力蛋糕。

    王克飞冲进了酒吧。

    酒吧内空气闷热,只有几盏大吊扇在工作,灯光依然昏暗,烟雾依然缭绕。站在吧台后面的老板唐尼老了,但依然是个混混的模样。他穿一件白色背心,露出两臂的文身。

    墙上多了一个飞镖盘和一些彩色木雕。酒吧里中国人和洋人都有,年轻女子很少。水手们走了以后,那些陪酒女郎也渐渐散去并改行了。几张桌前都只有男人们自己在喝酒。

    王克飞在酒吧中奔跑环视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一个人坐在角落卡座上的黄君梅,她正托着下巴发怔,手边有一杯棕色的酒。

    人还在就好。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走向黄君梅时,感觉今天的气氛不太对劲。黄君梅似乎情绪低落,和平常完全是两个样子。

    “黄小姐没事吧?”王克飞走到她面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