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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奴娇 第302节

    殷稷静默片刻才抬脚走了进去,这里每一处都那么熟悉,谢蕴不知道,这里空下来之后,他有多少个夜晚是在这里过的,这里留下的不只是她的痕迹,也是他的。

    “谢蕴……”

    他抬手拂过桌角,门框,床榻,慢慢落在了柜子上。

    给我留的东西吗……

    他对着那门愣了很久才拉开了柜门,一张纸条飘然落了下来。

    第517章 空城

    “稷郎亲启,见字如晤。”

    那纸条飘然落在床榻上,清晰的字迹映入眼帘,哪怕笔迹不是谢蕴的,殷稷也知道,这是她留给自己的信,可他不想看,如同上一封信一样,他猜得到谢蕴要说什么。

    可这封信就这么摆在他面前,他又做不到置之不理,那是谢蕴留给他的东西啊……

    他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抖着手将纸条捡了起来,一字一字看完了上面的内容,然后那张平静了许久的面容开始龟裂,痛苦宛如岩浆冲破灰烬,迅速蔓延,直至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谢蕴……”

    他低声呢喃,全身止不住的颤抖,谢蕴你不能这么对我。

    仿佛听见了他无声的抗拒,塞得满满的衣服忽然滚落,散了一地,每一件都是殷稷的尺寸,那是谢蕴不知道多少个日夜做出来的,每一件,每一个针脚,都是她亲手做的。

    “稷郎,莫要负我心血……”

    殷稷哆嗦着蜷缩在那堆衣服旁边,谢蕴,你这一句话,知不知道我要多努力才能做到,我已然受尽人间至苦,为何不许我解脱……

    那天殷稷在偏殿里呆了很久,隔着门,谢济听见了他绝望又痛苦的悲鸣,他扭开头,很想离开,他听不得这声音,因为他们痛在一处。

    可他却又不能走,他得守着这扇门,守住皇帝最后的尊严,他这幅样子,不能被外人看见。

    消停了没几日的雪又下了起来,扑簌簌地染白了屋顶和街道,这个冬天的尾声,对他们来说太难熬了,但——

    “很快就会过去的……”

    大雪纷飞,慢慢落在永宁巷的宅子里。

    薛京仰头看了眼苍茫的天空,他抬手开了窗,由着雪花飘落进来,飞至床前时,一只手颤巍巍伸出来,接住了那片冰凉的雪花:“又下雪了……”

    秀秀哑声开口,她轻轻握住手,将那一点冰凉留在了掌心里,“姑姑,是你来看我了吗……”

    薛京怜惜地环住了她的肩膀:“是的,肯定是姑姑来看我们了。”

    今天是谢蕴亡故的第七天了。

    秀秀没再开口,她只是仰头看着外头的苍茫的雪色,脸上特属于这个年纪的稚气如同掌心的雪花一般,融化得无影无踪。

    姑姑,不用担心我,我会记得你的教导,我会做个像你一样的人。

    雪越下越大,仿佛要遮住所有人的眼睛。

    车夫勒停马匹:“老丈,找个地方投宿吧,这不好走了。”

    “不好走也得走。”

    蔡添喜颤巍巍撩开车帘往外头看去,大雪之中,前路难行,可他不能再耽搁了。

    “钟统领,谢姑娘啊……”

    他悲叹一声,将薛京的家书拿出来又看了一眼,那双已经逐渐浑浊的眼睛逐渐湿润,皇帝身边就这么两个亲近的人啊……

    雪下了一宿,在这一片苍茫里,人类悲欢,渺如尘埃。

    但如同谢济所言,雪不管多大,都会停地。

    第二天早朝,殷稷主动开口要谢济离京,谢济没有拒绝,当即便收拢了千门关守军,即刻准备离开,朝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二人却谁都没有理会,踏着积雪一步步往城门去,当日这里的厮杀最为惨烈,即便过去了这么久,地上仍旧残留着发黑的血迹。

    谢济仰头看了眼垛墙,那天就是在那个位置,谢蕴喊了他一声兄长。

    “当真不需要我再陪你几天吗?”

    谢济开口,他不知道妹妹留了什么东西给殷稷,让他身上终于有了些活人的生气,虽然不明显,可至少已经没了前两天不管不顾的急切,而且今天出门前,他还换好了衣裳。

    只是他身上仍旧带着疏离,明明两人靠得这么近,可谢济却总觉得碰不到他,仿佛他仍旧身处人世,魂魄却已然开始漂泊。

    这一点让谢济有些放心不下:“我可以先遣守军回去。”

    “……不必了。”

    殷稷摇头拒绝,“你有你的责任,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谢济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殷稷要他走,不只是因为他家中还有父母需要照顾,还有一个如他一样的原因,他们都不想再看见对方了,每看一眼,都会不受控制的想起谢蕴,想起那撕心裂肺的痛苦。

    但最重要的,还是他看穿了谢家的忧虑,谢家包括他在内,已经再也不能信任皇权了,哪怕皇位上的人是殷稷,他们也不能不防。

    他们终将陌路。

    殷稷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让他走,让他离开这个让连觉都睡不安稳的地方。

    “这个给你……”

    他将一份圣旨递了过来:“知晓你们不愿意回京,那便在关外呆着的吧。”

    谢济打开看了一眼,这是封他为关外侯的旨意,皇权特许他外戍国门,内襄京畿,有这一道旨意,就是他想谋反,都能一路兵不血刃的直抵皇城。

    “这不行……”

    “无妨,”殷稷轻笑一声,“欠你们的,都还给你们。”

    谢济无言以对,只能抬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肩膀。

    殷稷不动不言,等时辰差不多了才开口:“走吧,照顾好她。”

    谢济松了手,后退一步,深深看了他一眼,才俯身叩首:“臣,拜别皇上。”

    殷稷这次没再拦他,他就那么静静看着,看着他起身,上马,越走越远。

    他知道这将会是他们的永别,谢济不会再回来了,这京城里已经没有值得他再回来的东西。

    如同他的谢蕴也不会回来了一样,她在她的家人身边,比在他身边要好很多。

    这样很好。

    谢济一路回头,可直到走出去很远,仍旧能看见一道苍白的影子立于城楼,这座世间最尊贵的城池,熙熙攘攘又空空荡荡,终究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保重。”

    他扯开嗓子喊了一声,他不知道殷稷有没有听见,可这却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第518章 三年

    建安五年春,齐王伪造先皇遗诏,意图谋反,萧窦二氏伙同靖安侯附逆,上震怒,调关外军镇压,后捕叛军七千人,圣旨下,尽诛,副相携百官相求,未果,仍诛之,耗时月余,废刀近百。次月,大雨如注,其色赤红,有民掘井,竟现血泉。

    后三年,上重建清明,京都二司,监察百官,以言犯禁而诛者,不可计数,朝堂之上,再不闻第二人言。

    “听说了吗?皇帝又发皇榜召集民间名医了,这次封万户侯。”

    时值盛夏,乞丐们窝在破庙里躲雨,随口说着今天从城里听来的消息,那乞丐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万户侯?当皇帝可真好,这么大官说封就封。”

    “官是大,可也得有命做啊,”一人神神秘秘道,“我可听说了,皇上是在找人,好像说几年前有个大夫说要去京城,但最后没到,还害死了什么人,皇上这是记恨上了。”

    “这一听就是假的,”另一人嗤笑一声,“我先前去王家后门讨饭,可听见他家管家说了,皇上这是这些年亏心事做得太多,遭天遣了,所以才常年生病……”

    “嘘嘘嘘……”其余乞丐忙不迭开口阻止,被他这话吓得脸色大变,“你不要命了?这种事能乱说吗?要是被清明司的人听见,你脑袋还要不要了?”

    那人挥了挥手:“想多了,咱们这种破地方,怎么会有人……”

    极轻的踩踏声响起,乞丐嘴边的话顿时噎住,还没看见人,他后心却已经开始发凉,明明周遭都是大雨,落地的动静那么嘈杂,他却还是清楚的听见了马蹄落下时踩起的水花声,刀鞘擦过马鞍时的碰撞声,以及炭笔落在纸张上的摩擦声。

    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冷汗自额头滑落,乞丐动作僵硬的扭头,就看见雨幕与夜幕双重遮掩下,一队人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正远远地看着他们。

    对方没有靠近,可压迫感却扑面而来,在他们面前,仿佛连雨滴都不敢再肆意落下。

    “南城破庙乞丐,妄议君上,当诛。”

    一人开口,声如闷雷,在雨水的重重奏和下,透着来自幽冥地狱的凛凛杀意。

    凝滞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乞丐抖如筛糠:“清,清明……”

    寒光疾驰而来,准确无误的洞穿了他的胸膛,一人伸手一拽,那寒光便又飞了回去,准确无误的被人接进了手里。

    这是勾魂索。

    其余乞丐瞬间跪倒一片,来人的确是清明司,哪怕他们没有看见蓑衣下的穷奇服,可只凭这武器就足以断定。

    可杀神临世,他们却连求饶都不敢,只能缩成一团,宛如待宰的羔羊,但显然,这几个乞丐并不足以让清明司再动手,为首那人抬手顶了下斗笠,声音清冷:“他方才说,王家?”

    动手的那人擦干净了自己的勾魂索,抬头应了一声:“回司正,他是这么说的。”

    “走。”

    那人一拽缰绳,丝毫不顾及大雨倾盆,拨转马头就朝城门而去,明明城门已关,他们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只临近城门时一人高举手中清明令,高喝道:“清明司办案归京,速开城门。”

    守城军片刻不敢耽搁,立刻有人上前下了门栓,将城门拉开了缝隙,众人疾驰而过,速度分毫未减,直奔王家而去,沿路有被惊醒的百姓自窗户里看了一眼,瞧见那杀神似的影子忙不迭又关上了门,再不敢窥探一眼。

    大雨滂沱的夜里,王家大门被重重砸响,门房惊醒忙不迭去开门,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管家就被勾魂索扼住脖子,吊在了王家牌匾之下。

    王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管家已经没了气,他气得哆嗦:“薛京!”

    一人抬手顶了顶斗笠,露出一张轮廓越发鲜明锋利的脸来,正是薛京,可面对曾经大权在握,敢与皇帝分庭抗礼的王家家主,他却连马都没下,脸上也没有丝毫情绪,只有平淡如水的警告——

    “王大人,你府里不太安生,明天晚上再把人放下来吧。”

    话音落下,他竟是看都没再看王沿一眼,转身就走,王沿气得追了出去:“站住,你清明司凭什么来我王家杀人?你得给我个交代。”

    薛京头也没回,只有手下暗吏远远地喊了一声:“王大人,记住了,是明天晚上,若是早了我们还会回来的。”

    王沿睚眦欲裂,等马蹄声彻底消失了,他哆嗦着怒骂出声:“走狗,皇帝的走狗!”

    可他到底也没敢把人放下来,三年前的那场内乱,彻底打破了大周的格局,这几年皇帝宛如疯子,不停地清理朝堂,但凡曾经和世家有过牵扯的人,无一幸免,他王家用尽手段才勉强在朝中稳住身份,可他清楚,不是他们王家有能耐,而是皇帝现在不想动他们。

    那个男人仿佛是觉得太过听话的朝堂很无聊,所以拿着他王家在逗乐子,留他们在朝堂,只是为了看他们会怎么拼尽全力的挣扎。

    每每想起此事,王沿都控制不住地发怒,可他无力改变,能做的只是借助皇帝这点念头,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