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蛇引 第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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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睇着不成人形的丹尹, 透过他, 看见了另一个人—— 沈枋庭。 不论他如何出手,那个人类总是能死里逃生; 不论沈枋庭伤成何样, 只要他回到茯芍身边,下一次见面时必又是完好如初,不见半点病色。 陌奚沉默地盯着头颅破碎、人脸歪斜的丹尹,继而转身, 长尾缓曳, 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雌蛇曾停留过的玉榻中。 当最后一抹尾尖隐匿,宫殿深处传出幽幽低吟。 “秦睿——” 灰色的妖光闪过, 颀长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大殿中。 来者乌发青衫, 白俊斯文的脸上架着一副叆叇,他俯身低头, “王。” 行过礼,秦睿才瞥了眼脚旁支离破碎的丹尹。 “你见过她了。”深处的声音将秦睿的目光拉回,他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默认了蛇王的话。 “感觉如何?”蛇王的声音含笑,像是闲话家常。 秦睿抿紧了薄唇,叆叇后灰色的眼里浮出疲惫。 他迟迟没有答话,直到蛇王哂笑,放过了他。 “她是贵客,在你地盘上行走,别为难她。此外……若她问起蛇田里的秘药,不要告诉她。” 秦睿终于发出了个声音,“是。” “多少时候了?”蛇王的声音带着揶揄,“哦,快半个字了。难为你待了那么久,回去休息罢。” 这话一出,秦睿紧绷的脸上瞬间松懈了下来。他道了一声告退,顷刻之间便消失在了空中,不留片影。 而蛇王冰冷的蛇息又再度降临在了丹尹身上。 虽然碍眼,但也还有可用之处…… 回到自己巢穴后,青松似的雄蛇顿时瘫坐在椅里。 秦睿摘下脸上的叆叇,捏了捏鼻梁,筋疲力尽。 他下意识要为自己施清洁咒,捏诀之前,动作一顿,将手上的叆叇搁去桌上。 灰色的瞳孔望着那副叆叇,眸中情绪错综复杂。 良久,秦睿伸手,将那副叆叇拎起,凑到了嘴前。 灰色的蛇信探出,在脚架上小心舔舐了一下,随即飞速回到了口中。 秦睿抿了抿唇,紧锁眉心,细细尝着上面残留的芳香。 奇特的滋味。 …… 月亮第二次落下,茯芍首次值班宣告结束。 她带着酪杏回到了别苑,雪婆在门口等候,双方见了面,不等雪婆请安问候,茯芍便问:“姐姐回来了吗?” 雪婆摇头,“不曾。” 茯芍顿露失望。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陌奚了。 “我可以给姐姐传信么?”她又问。 雪婆迟疑道,“主人没有传信回来,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茯芍更失望了。 她安排小杏回屋休息,自己也躺上床,抱着丹樱给她的灵玉睡了一会儿。 从去蛇宫窃玉开始,茯芍便没有睡过,这一觉她睡得有点沉,直到小杏叩门叫她,她才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 睡了整整一个白日,茯芍的精神并不太好,反而更加困倦。 她打着哈欠和小杏入宫当差,照旧是她去给蛇王请脉,小杏去给那十条蛇上药。 今天的蛇王状态良好,茯芍巩固了他的蛇胆后便收回了内丹。 张嘴吞丹之时,她趁势偷偷打了个哈欠。 “卿日里没有睡好么?”蛇王发现了,倚着软枕关切道。 茯芍哈欠僵在半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最后还是作罢了。 她小声道歉,“对不起王,我御前失仪了。” 她不知道蛇宫里的规矩怎么样,韶山里的史书上写,在皇帝面前打哈欠算是失仪,会被记录下来扣月俸。 茯芍不在乎那点俸禄,但没想到自己在领到月俸之前,就要被扣掉一次钱。 蛇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目光指向茯芍泛红的眼,“是昨夜为我治伤耗费了太多心神了么?我的伤已经无碍,卿今晚便回去好好歇息吧。” 茯芍摇头,“多谢王上厚意,但我现在回去了也休息不好,还是算了。” “这是为何?” 蛇王的语气太过随意,神色也十分温和,总是让茯芍想起陌奚。 在这熟稔的对话中,她不留神把话说了出来。 “我姐姐走了。”她蹙眉,叹气道,“她去了外地经商,一直没有回来,不和她缠缠的话,我就睡不安稳。” 说着,她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反正已经要被扣钱了,蛇王也没有不悦,茯芍就放任自己随便失仪。 陌奚一顿,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没有蛇的身体像姐姐那样粗壮顺滑。”茯芍忧愁道,“除了姐姐,其他蛇对我来说都太细了,没办法尽兴。” 酪杏那样柔弱的小蛇,她真怕自己梦中一个不注意就把她绞断了。 陌奚垂眸,“如此并非长局。商者常年在外,令姐一日不回,卿便一日不得安寝;一年不回,卿便一年都无法安睡了么。” 茯芍愣住了,陡然想起雪婆和晓音晓琴都说过,陌奚很少回别苑,一年也未必有一天住下。 她蓦地惊觉—— 姐姐……这是在委婉地和她道别了么。 他带她出了韶山,帮她熟悉了外面的世界,又给了她一处落脚居住的宅子,如今她又有了一份差事。 他觉得可以放心了,便不再管她了? 茯芍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巨大的孤独感和抛弃感笼罩了她。 她那样喜欢陌奚,日日戴着他的蛇皮,但陌奚并不将视为她一同生活的同伴。 如果不是在蛇王面前,茯芍真想用尾巴卷住自己,把头埋进身体里。 “别哭。” 冰凉的手指拭过她的眼,茯芍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点潮。 “我没哭!”她慌忙退开,羞窘地为自己争辩,“蛇不会哭,我只是有点困而已。” 蛇王收回手,眉展眼舒,“那就好。方才的话是我冒昧了,卿别往心里去。” 他似乎有些歉疚,“令姐回来之前,卿若无法安枕,可去汤阁小憩。那里的温泉水有安神之效。” 茯芍惊得困意全无,“那怎么行,那是您的水域,我怎么能使用。” 蛇王笑道,“卿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小事就不必推辞了吧。” 茯芍定定地盯着他,半晌,喃喃:“王,您和我姐姐好像……” 救命之恩……当初陌奚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只是恩情,还完便了结了。 她的眸色黯淡了两分。 陌奚蹙眉,事到如今把自己的身份告诉茯芍也无妨,可今日从丹尹神识中提取到的记忆又让他有所顾虑。 茯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丹尹的求偶。 这无可厚非,那是她生命中得到的第一个求偶邀请。 茯芍挑剔自己后代的父亲,但并不挑剔雄性床伴,三千年的雄蛇也好,两千年的雄蛇也罢,只要对方的外貌合她心意,都能成为她的临时伴侣。 她喜欢所有蛇,但对待丹尹的态度比对待丹樱、酪杏稍显随意。 这份随意来自于雌雄之间的地位差距。 一个是被追求者,一个是追求者,雌蛇眼中,雌性才是真正平等的同类,雄性的地位要略低半阶。 向茯芍坦白自己的身份,固然可以使他们的距离顺理成章地更近一步,却也会就此出现微妙的阶级差距。 当茯芍认识足够多的蛇妖后,“第一个遇到的蛇妖”的这一特殊性会被慢慢冲淡。 到了那时,他在茯芍眼中和其他雄蛇再无分别,充其量只是“更强大”“更讨喜”一点的雄性而已。 强大温柔的“陌奚姐姐”是值得她崇拜、学习和憧憬的对象; 但强大温柔的蛇王,只是个优质的雄性,是发青期的首选对象,是可供挑选的物品。 别说是独立自主的茯芍,即便是扭捏作态的丹樱,看他的眼神里也多是占有,而非柔情蜜意。 那是打量橱窗里昂贵宝石的眼神,是势要将喜欢的东西弄到手的偏执欲。 丹樱不经意间的言行、以及周围的那些窃窃私语,都无时不刻地在提醒陌奚—— 被那样优秀的雌蛇追求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耀,即便是王,他也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 陌奚再是厌弃雌身的媚俗容貌,也无法下定决心舍弃那份被茯芍仰慕的尊荣。 如今她对着蛇王尚有畏惧和尊重,可一旦被她知晓自己的心意,她便会无所畏惧。 陌奚当然希望茯芍能更放肆地靠近,可他不想被茯芍用看货物的眼神打量自己。 比起那样的眼神,他宁愿是疏远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