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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 第104节

    倾风听着她说,眼神中有点茫然,睫毛挡住了几滴细微的雨丝,颇为可怜地在那儿站着。

    她低下头,纤细的脖颈弯曲着,水线不停从她下巴处往下落。

    没多久,她身形如风,沿着高耸的石阶,逆着水流悍然而上。

    柳随月在后面尖声唤道:“陈倾风!”

    那声音回荡在山间,整座山上满是鹤唳的风声。

    阴云不散,四野迷蒙。倾风跑到一半,只感觉自己深陷在无边的泥沼中,待看见远处耸立着的那座大殿,才仿佛见到引路的孤灯,泣血似地喊道:“师父!”

    无人应她。

    倾风又加快脚步,单薄的身影如一片残叶,借着卓绝的轻功,穿过肃杀的暴雨,冲过石阶的尽头。

    “师——父!”

    她刚踩上最后一阶,迎面便被一道气浪击中腹中。毫无反抗之力地朝后倒飞出去,只来得及仰起头,朝上空瞟去一眼。

    白泽的原型虚影盘踞在大殿顶部,一双灼灼的金目自高处俯视着她,忽而伸出一只长爪,将她身上的蜉蝣晶石召了过去。

    倾风脑子一片空白,连疼痛也浑然不觉,耳边是各种呼啸而过的呜咽,从未觉得此身如此轻过。

    她飘荡着,陈冀的声音从殿上传了过来,苍老得仿佛一把切割着木头的绣铁锯。

    “倾风,师父的剑传于你了!”

    全是血味儿。

    “倾风——执剑吧!”

    蜉蝣的剑光在这昏天暗地里一簇而逝,比夏日的萤火还要幽微。

    铁锁崩裂、龙脉尖啸、白泽怒吼,那种种穿云裂石的声浪交叠地袭来,几要震破人的耳膜。

    倾风重重摔到地上,呕出一口血,失去知觉,视野与意识俱是被拖入一团漆黑。

    诸多画面开始走马观花地过,倾风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她没有师父了。

    她怎么没有师父了呢?

    周遭终于寂静了,再无那些恼人的冷雨。

    倾风想到了许多年前,还在界南时发生的事。早该模糊的记忆从决堤的洪水中被冲刷出来,又开始展现出它的温柔。

    她想起自己刚痊愈时,陈冀与她一起蹲在地上,用两根折下来的树枝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等他写完,倾风拿着木棍,歪歪扭扭地在前面补上一个字,问:“我也姓陈吗?”

    “不,你不姓陈。”陈冀用手给她擦了,说,“陈这个字,在界南不吉利。”

    倾风闷声不语,趴在地上,用有手指把那个字描了回去。

    她没有说,其实她很喜欢这个姓氏。就算是要再折寿几年,她也喜欢。所以狐狸那么叫她,多年来她从没反驳过。

    她想到陈冀将灯挂在屋檐下,坐在空旷的院落里等她回家。地上堆满了削刻出的木屑,满屋的木剑都是她看不懂的忧愁。

    她想到来京师的路上,那一路颠簸摇晃,牛车上满是潮湿发霉的臭气,陈冀掰下干粮的一角,递到她手里,笨拙地劝她,活着很好。

    不过更多的,是陈冀在空地上练剑的身影。一遍又一遍。身影几要凝固成一幅幅清晰的画来。

    “倾风。”陈冀背着光对她说,“师父出去一趟,你看着家门,别乱走。”

    雨水打在石块上的淅沥声高低作响。

    倾风被雨水呛醒,咳了两下。从地上爬起来。

    她看着路边弯折的树枝,发现那长如一生的回望,其实不过才短短一瞬。

    林别叙不知何时追了上来,匆忙拽住她的手臂。

    倾风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察觉不到林别叙的动作,嘴里讷讷地问道:“他可以剐我的肉,吸我的血,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心痛如绞地问:“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她想去看一看陈冀,又实在怕他跟陈驭空一样,只留下一身的旧衣物。于是原地转了两圈,想去找禄折冲。好半天才回忆起来,对方此刻在剑阁。

    她跌跌撞撞地要往那边走,林别叙死死拉着她,厉声喝道:“倾风!”

    倾风甩开林别叙的手,一次没能成功,转头瞪视着他,眼睛疼得发热,问:“你也要拦我?”

    林别叙定定看着她,目光沉了下去,默然不语,片刻后将左手的继焰递了过去,并松开了手。

    倾风看着这剑,心口又是钝痛,一把接过,确认了方向,义无反顾地朝着剑阁奔去。

    白泽禁锢被除,天上的雨势渐渐收束,诡谲的风云照旧密布长空。

    前往剑阁峰顶的五百多层台阶上,此刻站了近百名从妖境调遣来的妖,其中还有十多位是大妖。

    妖将们依序站在石阶之上,护守着巍峨的剑阁。

    那古旧的建筑笼罩在烟雨中,暗色的楼阁若隐若现。

    见有人执剑闯入眼帘,全神戒备的妖将们陡然一惊,等光色将那人的轮廓描绘清楚,气氛又迅速变得松快。

    有人发笑,也有人轻蔑,讥诮的话语从高处往下传递:“真有人敢来?我当刑妖司的弟子都已死绝了。”

    倾风放慢了步伐,摘下肩头悬挂着的长串妖丹,一把捏碎,手中继焰直指地面,踩着宽敞的石阶一级级向上。

    上方的妖将看着她虚浮的脚步,生怕她中途自己摔滚下去,甚至不屑于出手,抱着胸哄笑道:“还是个站都站不稳的小姑娘。那帮长胡子的糟老头儿怎好意装缩头王八躲在你身后?”

    “你来这里找爷爷们是想做什么?归顺我妖族吗?早了些,还不到这章程。”

    “喂,黄毛丫头,见你尚有两分血性,允你报上名来!届时给你留个全尸!”

    妖力在倾风手中缓缓凝结,随着她走动,在她身后拖出一条迤逦的光道。

    她低垂着头,艰难地往上攀爬,仿佛是棵一推就倒的无根之木。

    待她靠近,众妖还是正了正神色。一妖将主动扛着宽刀上前阻拦。

    青年张开嘴,脸上的嘲弄之意尚且正浓,瞳孔中倒映着的身影竟如鬼魅般消失了,眼珠稍稍挪转,还未重新寻到人,脖颈上先是一凉,再是一热,脑袋便歪歪扭扭地朝边上翻去了。

    他没有转头,不过眨了下眼,却看见了本该站在身后的同伴,以及众人那唇角上翘、眼神惊骇,极不搭调的滑稽表情。

    有血喷洒到他的脸上,鲜红的颜色蒙住了他的视野。不曾感受到温热,早已先被雨水冲凉。

    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两圈,眼中光芒寂灭之时,青年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死了。

    瞬息之间,妖将殒命。

    剩余百来人勃然变色,仓皇间有人嘶吼出声:

    “退——!”

    石阶上血液飙溅,不过是眨眼片刻,又被从峰顶流下的雨水洗刷干净。

    倾风的剑刃上仍带着一串血珠,此刻她身上的妖力比之上首大妖还要磅礴,脚下一蹬,身形再次拔起,如猛虎啖羊羔,汹汹而去。

    林花凋谢,满地落红,浓云细雨,风盈满楼。

    她暴烈的杀意,竟在此时此刻,压过了百人之势。

    那夺命之剑,裹着刺目的红光,排山倒海地掀去。

    第119章 剑出山河

    (只有满嘴的荒唐,跟一身私利的怨恨)

    “锵”的一声, 覆在剑刃上的水珠被剑气击碎,成了一片银白色的细潮。远远看去,犹如被炙灼的剑意蒸腾出的水气。

    长剑大开大合地上挑斜劈, 将坚硬的石阶破开条一指宽的裂缝。倾风握剑的虎口处被反震到血肉模糊,身上也裂出多道伤痕。

    雨水中的暗红已分不清都是谁的血,倾风逆行而上,只觉满目都是魑魅魍魉,恨不能杀而后快。

    倾风满腔悲怆,遍体发冷, 在这冰窖般的山道上搏杀时,耳边听见一道肖似虚妄的声音:“尔等区区人族,缘何敢染指我妖族的权柄?”

    禄折冲站在长阶的顶端,冷漠晦暗地朝下望来,宛如在睥睨一只盘伏的昆虫,而他手中握着根逗弄的细棍,可以撩拨,也可以碾压。

    他左手食指往上轻轻一勾,地底倏然蹿出十多道锁链, 意图缠住倾风的手脚。

    倾风旋身拧腰,鹘落躲闪, 手上继焰凶横截杀过去,试图将其击落, 从中分出一条生路。

    剑身与链条相撞, 火星四起, 后者竟全然不受外力影响, 趋势如旧, 顺势要缠上她的手臂。

    倾风立刻抽剑后退, 索性不再管那些乱舞的链条,凭借出神入化的轻功,继续朝着上首的禄折冲杀去。

    后方锁链猛地拉长,倾风身上戾气愈重,那链条的威能便越发暴涨。

    倾风观出其中门道,但毫无退缩之意。本就是块破碎的青瓦,分崩前能削下凶手的半条命来,为陈冀与这世道的苍凉祭酒,也算不虚此行。

    只是踏上剑阁的路不知为何那么长。

    她踩着血泊不住往上,不过只剩百余步,可每走一步,就有数十道寒芒交错着落下。

    连此间的风雨都站在高处的那头,吹打着要将她逼退。

    倾风抬首仰望,参天的山峰与翻卷的乌云宛若要倾塌而下,她手中只有孤剑一把,挽不了那天倾的颓势。

    直到继焰的剑身被锁链缠住,挣脱开去,她的血勇之路也走了尽头。

    她身形摇摇一晃,仅刹那的功夫,那些铁链便捆住了她的手脚、腰身、脊背,将她往地面勒紧。

    倾风两手一撑,膝盖几要顶碎,才保持住了半跪在地,没被压到地上。固执地抬起头,睁着血红的眼怒视上方憧憧的黑影。

    “你就是传说中的陈倾风?我倒是第一次亲眼见你。”

    禄折冲的上方是自少元山透过来的霞光,那道清越的光线与此间的暝色格格不入,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烟波,叫他身形轮廓之外有层混浊的浅光,面容却昏沉模糊。好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陈冀能一剑破我阵法,看来比之当年又有精进,可惜是白费功夫。人族国运折损大半,白泽修为跌落,身陨已是定数。他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不过是解白泽一时片刻。偏你还要来此为他报仇,现下无人能来救你了。”

    他状似遗憾地摇了摇头:“我真是不懂你们人族,总做无谓之争。连同择选出的剑主,也是一身愚鲁,只懂轻狂莽撞。我不过是想要白泽的气运,你们却接二连三地前来送死,自行解我心头之患。你既愿意为我妖族的大业献上一身血肉,我该予你一句赞赏——年轻人,你的剑法不错,可惜命短了些。”

    倾风胸口气血翻涌,五指按在粗糙的石板上,指尖收拢,在地上留下道道血痕。

    喉头翻滚,涌出一口血,染红了她的下半边脸。

    血液沾上衣襟,被水渍晕开。

    微弱的呼吸自鼻息中传来,胸膛一起一伏间,陈冀安静地躺在地上。

    先生将蜉蝣的尸骨塞进陈冀的手心,掰着他的手指让他握紧,随即盘坐在地,紧阖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