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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不厌 第14节

    傍晚将至,姬瑶还没有醒,秦瑨便把驴车停在了门口,轻叩门扉。

    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老妪,佝偻着身子,面容慈祥,“你是……”

    “阿婆,我是过路的,请问有没有多余的被衾卖?”秦瑨言辞和善,回身指了指驴车,“舍妹身体不适,想买来铺垫铺垫。”

    ***

    长安春夜,火树银花。

    官街以东的江府门扉紧闭,安静异常,与外面的歌舞升平相比,如有天壤之别。

    书房内亮若白昼,太傅江言身穿赭色襕衫,端坐案前。旁边有二人来回踱步,分别是英国公刘序和侍中赵明义。

    三人惧是面染忧悒,沉默无言。

    靠窗的灯烛突然爆开,发出哔啵一声,紧接着门外有人进来,风尘仆仆,脸上携着几分疲惫。

    英国公率先回神,急匆匆道:“你可回来了,那边情况如何?”

    来人是金吾卫统领卓骁,刚从淮南道快马赶来,对着三位老臣行礼后,凝重道:“瞫县周围尚未发现踪迹,末将已让禁军乔装打扮,拿着两位的画像散到淮南道各州去了,暂时还没消息。”

    “有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卓骁道:“禁军搜山是遇到一伙夜行人,怀疑是反党,原本抓了几个活口,但嘴里都含毒,全部自尽了。”

    已经十天了,还没有好进展,英国公锤了一下腿,心急如焚的“哎”了声。

    尚书令也跟着叹气,回身看向江言,“太傅,宁王不日回朝,绝非好兆头,咱们怎么办?”

    第14章 亡者

    ◎那……那里有死人……◎

    自从国本之争落败后,宁王姬顺南下养病多年,从来都不理政事,这个节骨眼上病愈归来,里面的门道不可轻视。

    江言面上晦暗不明,手中反复盘着一枚紫檀啸狮印章,许久才开腔:“陛下失踪一事绝不可声张,否则天下将要大乱,对外就说陛下南巡染疾,需要静心休养,先稳住朝臣。司马元临终前曾说宣平侯带着陛下逃脱了,那生还的可能性极大,淮南那边,以及周围各道,加派人手继续搜,碰见可疑之人皆要拿下,宁肯错杀也不能放过。”

    卓骁拱手领命:“请太傅放心,末将稍作交接,即刻返回淮南。”

    等卓骁离开后,侍中赵明义斟酌着道出心中顾忌:“太傅,您说起事之人会不会是宣平侯?秦瑨不满陛下多年,又手握重兵,极有可能借南巡时机掳走陛下。”

    江言微眯眼眸,细细思量起来。

    先帝驾崩前指派了五人为顾命大臣,辅佐新帝,宣平侯秦瑨就是其中之一。这人草莽出身,城府极深,在朝中威望很高,剑走偏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除了秦瑨,还有一位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宁王。当初先太子薨逝,国本空悬,宁王可是众望所归。

    谁是乱臣贼子,一时难下定论。

    看似太平的朝庭仿佛一夜间卷起暗潮,不知会在哪个时机翻天覆地。

    江言胸口如坠大石。

    “是狐狸总会漏出尾巴,现在只求陛下活着就好。”他捂着嘴咳嗽几声,干哑的声音携着丝丝喘鸣:“出了这种事,你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倘若陛下凶多吉少,咱们就做好准备,去向先皇谢罪吧。”

    ***

    时间一晃,进了五月,秦瑨和姬瑶终于接近山南道的襄州了。

    路上条件极其艰苦,为了省钱,他们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几瓣花,除了姬瑶来月事那几天,吃住全都挤在驴车上。

    这天晌午,秦瑨把驴车停到一处树荫下,躲避逐渐浓烈的太阳。

    他用火折子生了火,拿出清晨抓的一条巴掌大的鱼,早已开肠破肚,穿在树枝上烤起来。

    姬瑶也没闲着,拔来一些青草喂驴,没多久捏着鼻子躲开。

    “吃了就拉,这驴真是有毛病。”她嗫嗫嘀咕一句,撩起青色襕衫蹲在秦瑨身侧,双手捧腮,“瑨郎,咱们换个马车吧。”

    换车。

    哪来的钱?

    秦瑨懒的搭理她,只顾翻转烤鱼。

    “瑨郎,你哑巴了?咱们说会话呀……”

    自从上次拔刀相向,秦瑨一句话能交待完的事绝不会拆成两句说,生怕那句不对心,再次激化两人之间的矛盾。这倒是苦了姬瑶,一路无人谈心,憋的实在难受。

    眼见秦瑨又开始装聋作哑,她在他身边不停聒噪,一声声“瑨郎”喊着他。

    起初秦瑨听到“瑨郎”就暴跳如雷,可他越生气,她叫的越矫揉造作。后来他学精了,她叫破喉咙他也无动于衷,她的口音这才像个正常人。

    待鱼烤好,秦瑨赶紧递给姬瑶,堵住她不停张阖的粉嫩小嘴,自己掏出胡饼,简单在火上过了一遭,“别说了,快吃,我们得赶在天黑之前到达南漳,看看能否混过去。”

    按照盛朝律例,百姓出入各城皆需过所,他们现在没有身份,无法开具,只能跟流民一起找小路偷越,遇到盘查松散的县城就给官兵一些孝敬钱,让其行个通融。

    一路过来还算顺利,可到南漳这边略显棘手了。

    要想到达通州,最快的路就是经襄州穿过山南东道,而过襄州,最先进入的就是南漳县。

    因着靠近京兆府,这边管制极其严格,南漳县又地处山区,若要偷越必须翻山,以姬瑶的脚力绝对不行。

    秦缙又开始发愁,食欲瞬间消散,他把剩余的胡饼重新包起来,催促姬瑶赶紧动身。

    一盏茶的功夫后,小驴车继续行进。路上零星坐落着土坯屋舍,连院墙都没有,在外嬉戏的孩童都是衣衫褴褛,肤色黝黑。

    姬瑶坐在车篷里朝外窥望,叹道:“这边怎么比莫岭村还穷啊……”

    驴车与天真的孩童擦肩而过,秦瑨目视前方,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自小锦衣玉食,未见过人间疾苦,像这样的地方比比皆是。一些官员为了维护自己的政绩,报喜不报忧,送到御前的奏章都是经过美化的,所以在你那里,盛朝才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实际上不知有多少苦痛和罪恶隐藏在阴暗里。”

    这话听起来不太入耳,姬瑶拍打他的肩,唇瓣不满一噘,“你在含沙射影的说我昏庸,让他们蒙蔽圣听了,是不是?”

    她手上力道不小,自个儿都觉出疼了。

    秦瑨岿然不动,言辞冷冽,没有半分对望该有的尊崇和谦卑:“青史由天下评说,你昏不昏庸,到时候就知道了。”

    嗬,这什么态度?

    姬瑶目光如炬,落在他落拓的背影上,捏着拳,恨不得锤他几下,可那身健硕的肌肉好像也不怕。

    但这气她才不吃,她想了想,秋水般的眼眸湛亮。

    恶趣味上来,她紧贴秦瑨后背,手覆上他的臂弯,在他耳后呵气如兰,“瑨郎……”

    女人热呼呼的气息扑在耳畔,如羽毛掠过,娇滴滴的嗓音更是像小猫在吟叫,剖心挠肝,抓的人骨子酥麻。

    明明快到初夏时节,秦瑨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又犯病了……

    他额头生疼,本能的一甩胳膊,想要逃脱她的折磨。不曾想力道失控,没有防备的她被他推倒,一屁股坐在车蓬里。

    “你……”姬瑶难以置信,美眸睁大,声音亦开始发颤:“你……你敢推我……”

    秦瑨发觉自己失礼,立时停住驴车,难得缓下声线:“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僭越。你身份尊贵,不似坊间的寻常女子,烦请稳重一些,不要总做这些幼稚媚俗的举动。”

    姬瑶仿佛没听到他的解释,只瞪着眼睛望他。

    气氛骤然将至冰点,逼仄的车篷仿佛被冻结了。秦瑨眉间掠过一丝担忧,“你没事吧?可有哪里伤到了?”

    姬瑶不言,如被仙术定住一般。

    “瑶瑶?”

    秦瑨心头担忧更盛,向她伸出手,想要搀她起来。

    然而这种善意却被姬瑶无情拒绝了,“啪”一声,她狠狠打落他的手,魂魄归位后如同一只凶猛的小老虎,张牙舞爪的朝他扑过去,沙包大的拳头一下下砸在他身上。

    “反了你了!敢对我动手!”

    突如其来的攻击好像在挠痒痒,秦瑨懵了几息,杵在原地挨打,不耐烦的抿紧唇。

    这丫头从小就不吃气,受一点委屈就跟天塌似的,必须百倍奉还。若放到宫里,他刚才那番僭越,估计早就挨上廷杖了。

    一阵撕挠后,姬瑶打累了,气呼呼靠住车篷,闭眼小憩。

    而秦缙无法再淡定下去,细长好看的脖颈被她抓出几道血痕,正呲呲啦啦冒着疼。

    真是不讲道理,明明是她招惹在先,到最后受伤的却是他。

    他压住怒意,只作口型,无声骂她一句“泼妇”,赶着驴车继续往南漳走。

    到达南漳县城门的时候,细雨洗尘,雾气迷蒙。

    尽管如此,守城的官兵依旧井然有序,一个个盘查着百姓的过所。恰巧有个无过所的流民想要蒙混过关,当即被官兵识破,拉到一旁杖打二十。

    秦瑨穿着蓑衣,坐在驴车上远远观望,一炷香后掉头离开。

    看样子南漳不好进。

    他回头瞥了一眼在车篷里酣睡的姬瑶,焦躁顺着血液蔓延至全身。

    这场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天上云彩仍然厚重,遮住光线,四周天地昏暗。

    姬瑶迷迷糊糊的醒过来,掀开门帘问:“到哪了?”

    “到南漳了。”秦瑨在外抻腰,“城里盘查很严,暂时进不去,这边有个庙宇,今晚先在这儿歇下吧。”

    下了驴车,姬瑶一眼就看到了隐藏在蓊郁树林中的庙宇,黄墙青瓦,门扉破败,早就没了香火,胜在可以遮风挡雨。

    今晚终于不用睡驴车了,姬瑶松口气,随着秦瑨一起走进破庙。

    门扉敞开,庙里有股常年不见天日的霉味,正中龛台筑着一尊不知名的神像,青面獠牙,柴火生起来后,红红的眼睛好像在瞪人似的。

    姬瑶有些害怕,可她忍住了,没有靠近秦瑨。

    这些时日她太过依赖,导致这人无法无天,不知尊卑。她要与他拉开距离,重新塑起君臣之界。

    本着如此信念,入夜后她出奇的没有跟秦瑨睡在一起,而是独自倚着小山似的干草垛。这可比他那身腱子肉软和多了。

    “还涂药吗?”

    秦瑨低沉的询问传来,姬瑶犹豫一会儿,没有理会。

    自从后背受伤,在她的授意下,每晚秦瑨都会为她涂药,防止疤痕滋生。这么长时间过去,肌肤早就好了,不涂也就罢了。

    换句话说,就是留疤,她也得灭灭这人的威风。

    不理就是不理。

    她可是盛朝至高无上的女皇,没他还不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