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掩员

    「陈晨，你这么认真念书，是有什么目标吗？」

    晚上，拿着成绩单和陈晨一起研究志愿时，顾念盼看着少年，有些话哽在她的喉咙，但最后说出口的，却还是只有那些听起来漫无目的的话语。

    「目标？」把目光从书上移开，陈晨看向她，脸上还有没反应过来的茫然。

    「对呀。」不自觉捏紧百褶裙，她假装若无其事，「就像是我想当律师一样，你应该也有支撑自己这么努力的动力吧？」

    眨了眨眼，他就像是第一次见到顾念盼，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里，有着让她不安的审视，彷彿再多深入一点，就能剥除她的偽装。

    只差一步，就能发现她奸诈打听他过去的心思。

    「我以为你会和我说，你是因为家人说要好好念书，考上好大学，以后才会有好工作，所以才这么认真念书，没想到你还真的有目标呀。」最后让顾念盼安心的是，他只是慢慢收回视线，带着坏笑说。

    「……我有目标，很奇怪吗？」

    「也不是，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外柔内更柔，别人说什么都好的人，没想到你居然会想当律师，真的是……」

    似乎很认真斟酌了用词，他才补完后半句话：「人不可貌相。」

    顾念盼想反驳，却又莫名无力，只能用手上的书，轻拍了拍陈晨的手臂，语气细软：「你才不懂，配合别人的话，又或是体贴别人，也是一种勇气呀。」

    「喔。」陈晨似乎对心灵鸡汤之类的话语，一点兴趣都没有，她一说完，就马上看到他低下头，仔细比对着自己分数适合上的学校有哪些。

    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再加上自己的小心思，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只能小心地伸出手，捏着他的衣角，「喂，你还没有回答我问题耶。」

    「什么问题？」终于抬起头，陈晨看了眼她的手，眉头皱得很紧，还是没有把衣服从她指尖扯开。

    「就是……目标或动力呀。」

    顾念盼一直看着陈晨的脸，仔细得连他仅仅一瞬间的恍惚，都没放过。

    夜风抚过脸庞，她就这样盯着他似乎陷入一种诡秘的沉思，许久后才张嘴，说出几乎要被风吹散开的话语。

    「我想当医生。」很轻很轻，他回答了问题，嗓音却轻柔的像是在呵护美梦，彷彿再粗鲁一点，他所珍视的就会消失不见。

    顾念盼对这回答十分惊讶，在下一瞬间就忍不住吼出声，完全压过他的话音，「怎么会，你不是喜欢写程式吗？」

    在鬼屋相处这段时间，她曾不只一次看到他拿书自学，手指还不由自主敲打，飞快在车顶跳跃，从背影看起来，好似正沉迷于弹奏钢琴的艺术家，耀眼且乐在其中。

    但现在，陈晨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吐出了预料之外的答案，还是那么嚮往呵护的模样。

    「喜欢和目标是两回事吧。」他笑，还有心情用眼角勾了她一眼。

    当然，是不带任何曖昧，跳跃着调笑的眼光。

    「就好像是很多人喜欢度假，但因为想赚更多钱，所以选择继续工作一样。」他说，目光清醒的不像是个少年，从他的眼中，顾念盼看不到任何关于憧憬的存在，「我有我想做的事，只是这件事和我喜好无关，我的选择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那你……」顿住到嘴边的话，好重新拼凑字句，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停在悬崖边的人，只要一步出错，就无法挽回，「你会选择当医生，是因为有人这么希望吗？」

    顾念盼自以为很隐蔽的话，还是马上就被陈晨识破企图，「你真的想太多了，根本没有，我妈妈没有要求过我什么。」

    「我妈妈从来都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前我也都习惯自己鬼混，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真的要说起来，她也就能管管我弟而已。」

    想起杨胤嘉说过，陈晨过世的弟弟，是个和他截然不同的好学生，顾念盼抿起嘴，表面冷静，脑子却混乱一片。

    「那你……不会是被你爸逼的吧？」她短短一句话，代表的是脑中无数想像。

    在她的世界里，他已经是灰姑娘一样的存在，歷经沧桑且坎坷。没想到，她在那头伤感，他却在这边喷笑。

    「别自己在那边乱猜。」陈晨突然的大笑，让她完全摸不着头绪，只能傻傻看着他。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而已。」突然把手掌压在顾念盼头顶，他微重的力道，让她只能垂下头。

    没办法再仔细盯着他，只能听着他的声音，染着笑意回盪耳边。

    「以前我问我妈很多事，她都跟我说，之后再跟我说，或是只要长大就会知道了……但她最后什么都来不及跟我说，所以那些问题的答案，我只能自己去摸索。」

    也不知道是不是吹来的风忽然凌乱，顾念盼总觉得他的声音听来没有之前平稳，甚至隐约细微颤抖。

    「我总想，只要我快点长大，或许那些我不懂的，妈妈来不及跟我说的，我都能快点明白了。」他说，从平淡转为自嘲：「如果真的硬要说动力的话，早点出人头地，离开我爸他们家，或许就是我的目标了。」

    他还是没回答。顾念盼心想。

    医生也好，工程师也好，这两者并不衝突，他还是没回答她，在选择未来时，走上自己并不这么喜欢的，是在顾忌些什么。

    对于顾念盼的问题，陈晨说了很多，却完全没有碰触到她真正想要的答案。她总觉得他在画一个大圆，把所有的心声包在里面，只留下一个足够圆滑，找不到错误的通俗答案，让人没有馀地继续追问下去。

    也或者，是给了自己一个完美解释后，就不用思考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应该会报这间。」收回放在顾念盼头上的手，陈晨把申请表举起，薄薄的一张纸，却像是用了全力紧紧捏住，抵在纸张上的指腹微微发白，压皱了本来平整的线条。

    顾念盼闻言，斜过身体过去看，然后无意识地把上面的字体念了出来：「中大医科……你要申请这间？」

    中大是好学校没错，但比起a大还是差了一点。

    唯一的优势，就是比起外县市的a大，中大离这里很近，搭公车只需要半小时就能抵达的距离。

    顾念盼盯着申请书许久，才缓缓抽出另一张新的，带着好意说：「中大很好，不过a大医科更有名，你的分数不去报a大有点可惜……真的不多考虑吗？」

    突兀的，没有任何预告，陈晨神色变得狼狈，就像是那张崭新的申请表里住着妖魔鬼怪，让他惊恐畏惧。

    「喔，那我都报报看好了。」他瞪大眼，许久才抬手接过，但比起刚才大声说要报中大的篤定，拿着新申请表的动作很迟缓。

    一点一点，很慢很慢的被他放到中大申请表上。

    没过多久，身旁传来书写的声音，顾念盼才垂眼看向自己沾上泥土的鞋尖，突然想到以前老师放阿甘正传给他们看时，里面的一句话。

    “yougottoputthepastbehindbeforeyoumoveon.”

    ──你得在向前走之前放下过去。

    那如果，在前进时放不下过去会怎么样？

    顾念盼偷偷转开视线，落在陈晨还在埋头苦写的申请书上。因为已经有经验，他书写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已经填满了大半的表格。

    他的字体还是一样整齐，影印出来的标准……只是在最角落的一块墨渍，破坏了整张纸的和谐。

    落在学校名称的最后一个字上，最后一笔糊开了摊蓝色墨水。彷彿执笔人在书写时，在流转的时间中被抽离了意识，长长的时间里，都遗忘抬笔，只是愣愣的盯着那个书写完成的字体。

    看着那个，可能成为他未来生活重心的学校名称。

    顾念盼不能理解陈晨现在的心思，只是看着他有些茫然的表情，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有放上对方微微发颤的手背。

    此时此刻，她好像稍微明白了那问题的答案。

    假如打从一开始，前进的目标，就是为了已经过去的答案，或许就会不管前进多少，都会忍不住再次回到原点。

    就像陈晨嘴里说着前进和逃离，却在每天结束前都会回到鬼屋一样，再怎么奋力奔跑，无论以为自己已经改变多少，都是相同的结果。

    他离不开这里，就算多么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