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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切又与你何干

    好像是深秋的某个清晨,殷大士被一阵风吹醒,她睁开眼,高挑的窗户大开,定是崔髯粗心忘记。

    她不像往常一般催促着崔髯关窗,而是翻身下床,屋外风和落叶,红墙琉璃瓦,她缘身在凤仪宫中。

    她漫步走向大殿,崔髯正刷着地,她依旧毛手毛脚,地上水渍未干透。妙灯在不远处整理着殿中物什,她心细,干活让人放心。

    一切静谧如常稳中有序。

    “你醒了?”

    阿傩朝她走来,直视着她的双眼。

    殷大士不语,有些跌跌撞撞叁步并着两步走回卧室,隔着铜镜观察着自己的眼眸。

    十八岁之前,殷大士的眼眸都是极浅的琥珀色,久不见光,有些病态的羞怯。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囫囵摸着自己的眼周,多久没见过这样的自己了。

    猛地回头,有些慌张问道,“我…?”

    阿傩朝她点点头,“重瞳已毁,如今你和常人无异。”

    “我再也不用见那些…孤魂野鬼了?”

    殷大士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心下惶然。

    阿傩单手搭在她肩膀上,“好像到头了。”

    “好奇怪的感觉,”她又揉揉眼,一切无异,人一下子获得或失去太多,心下总是悬而又悬。

    这是妙灯从外殿端来蜜瓜,“中宫,尝尝蜜瓜,说是刚送进宫来的。”

    殷大士尝一口,“好甜。”

    甜到她一瞬间想起,自己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时光。

    十岁以前,她还是万人宠爱的小公主,哥哥陪着她入睡,天一亮就起床,提着裙摆往湖边跑,走上很远很远的路,把整个禁宫都绕上叁圈。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喜欢她,父母,兄长,甚至是陪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奴仆。

    他们总会觉得,小公主的未来一定会像现在一般无忧无虑,获福无量,肉身圣心,曾与神明比肩。

    如今她已二十叁岁,出走半生,失了神性,沦为芸芸众生之一,醒来时人依旧在这禁宫中,却由公主变成了中宫。

    她转头问阿傩,也问妙灯,“你们看我,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妙灯摇摇头,“中宫还是奴婢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阿傩却说,“曾经是天下人的公主,如今又是天下人的皇后,总归是不一样了。”

    殷大士又回过头照照镜子,“希望吧,希望可以越来越好。”

    到午膳时间,萧行逸回来用午膳。

    她不知在她休养时日里,萧行逸早已从太极殿搬来凤仪宫居住。

    宫中她贴身仆人早已习惯景初皇帝的日常在侧,本以为醒来中宫又是大闹一通,围着桌子一大群宫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谁知帝后二人一人坐于长桌一侧,口气异常的平淡,像是闲谈家常,“你为何在此?”

    萧行逸先饮一口羊汤,极为清淡,少盐却开胃,“宫中人少,早午可一起用膳。”

    “这里我住着不惯,人太多,想回微风殿住。”她用调羹轻轻刮着汤,没有一丝油脂,清香扑鼻。

    萧行逸动动眉,虽然中宫搬去微风殿不妥,但这宫中只有二人,又有谁会置喙,“微风殿小,俩人住诸多不便。”

    “从未听说过哪朝哪代,皇帝与中宫同住。”她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就走,并不打算与他同寝,甚至连一同用膳都是身心拒绝,“太极殿大,陛下还是走吧。”

    萧行逸利落起身,两步并上叁步握着她的手腕,“坐下一起用过膳我便移宫。”

    二人眼神一对峙,火花四溅,她想抽手,又被萧行逸攥牢,用尽全身力气留下她,却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俩个人一起吃顿饭。”

    饭后他真的如他所说,二人一人搬回太极殿,一人搬回微风殿,好在太极殿与微风殿挨得近,他晨间暮时都来看她。

    他来便来,殷大士却从不与他说话,只当他是个摆设。

    萧行逸从不勉强,宫里人早已习惯,帝后虽日日在微风殿相聚,却各摆各的饭,没有一次争吵,亦从没见二人红过脸。

    人人都说,景初皇帝娶殷氏女不过为一时合宜,并没有几分宠爱,可阖宫上下只有一位女眷,对微风殿也是有求必应。

    转眼又是年末,中宫娘娘要守候初雪,主仆四人像夜猫子一样裹着雪帽,火炉长明,彻夜守候在湖边。

    “中宫喝杯花雕酒暖暖身子吧。”殷大士从披氅里掏出小手,接过酒杯,长呼一口白气,“好冷哦,也不知道今夜会不会下雪。”

    “中宫回屋等候吧,别冻坏身子。”妙灯担忧说道。

    “回去也没事做,还不如再这等着,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每年都是盼望着初雪到来。”她用力吸鼻子,冻寒之气深入肺腑,她冻得打一激灵。

    好在四更时分,天空中颤颤巍巍飘来一朵雪花,落地即化,崔髯揉揉眼看得清楚,惊喜喊道,“中宫,下雪了。”

    一语惊醒昏昏欲睡的殷大士,她睁开双眼,六角形的雪花映在眼睑,她欣喜异常,脱掉雪帽蹦蹦跳跳踮脚要去触碰第一片落在掌心的雪花,玩得不亦乐乎。

    远处萧行逸一直在竹林深处守着她,见她如九岁初见时,满心满眼的喜欢,这个从来都没有变过的小公主。

    江堰提着雪灯,脚已冻僵也不敢声张,小声问道,“陛下等候那么多时辰,何不进去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他慢慢进门走向她,见她背影如此单薄,下意思便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蝴蝶骨,殷大士一回身,半个她都在萧行逸怀中。

    她不自觉扭一转身,见他穿帝王青色夹袄,比雪还干净的青色,双眼灼灼望向自己。

    还是觉得别捏,僵直着身子收敛起一身的玩心。

    萧行逸倒是大大方方,“不知可扰了你主仆几人没有?”

    身后叁个姑娘见了皇帝此时来,可比主子还高兴,崔髯福一福身,“陛下这时前来,一定冻坏身子了,奴婢给您端杯花雕暖暖。”

    “还是伺候你主子穿好衣裳吧。”萧行逸目送着她的背景,化为雪中一个小点,“微风殿人少,想要多填几个人手,又怕选不出得力的,尤其是你家主子一玩起来总是不管不顾。”

    另外叁个姑娘听得连连点头,只是声音却越飘越远,都是说给殷大士听的。

    她自觉得没趣,被他的突然出现也扰得没了兴致,不如回屋埋头睡大觉。

    日子平平淡淡过,很快迎来景初第二年,今年年岁好,几场大雪过后开春化为灌溉的活水,连戈壁滩上都开出白花,滋润万物。

    种在微风殿外的海棠终于扎根于此,眼看着便要开花,若是头年能开花,日后年年岁岁花开茂密。

    海棠花繁笼茂密,她的过往也历历在目,那些失去的,总归弥补回来。

    因此,殷大士格外关注这颗唯一的独苗。

    惊蛰前后响雷万物生,她半夜惊醒,急风骤雨之下,她的海棠花娇,不知堪堪承受得了这摧残。

    她疾呼崔髯,“崔髯,我的海棠花!”

    崔髯望向窗外,担忧说道,“已按照中宫的吩咐,搭上棚子,只是这风大雨大的,奴婢再去看看。”

    “我也去。”

    妙灯崔髯二人利落穿起雨具,直冲进雨幕里,留阿傩一人照看好中宫。

    一阵惊雷劈下,炸在二人脚下,崔髯妙灯都吓的一回缩,闪电几道,径直劈在海棠树下。

    “我的花!”

    殷大士想也不想冲进雨中,能救几朵是几朵,她搭在树枝上,想要摘下刚盛开的几朵粉紫色花蕊藏在自己怀中。

    够不着,踩着树枝摘下最高的那朵,她用力一垫脚就够着,被天边一道雷吓软了脚,要是摔下去只怕人得休养个数十日,可闭上眼的一瞬间,她被牢牢接在一个宽厚的胸膛中。

    除了萧行逸还有何人。

    他动了气,冷着一张脸,“大下雨天跑来摘花,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

    殷大士见雨水从他精心雕琢的五官中滑落,惨白却精致。

    她心中扑通扑通的跳,脸染上红意,推着他的胸膛,“我的事不用你管。”

    萧行逸脚步铿锵,将她放在廊下,身后众仆人连忙撑伞的撑伞,披衣的披衣,而自己又大步走回雨中,身型在黑夜里格外的沉重,一一将她视若珍宝的海棠花带回给她。

    她不要他拿过的花,一股脑连同自己手中的花都塞进他的怀中,“谁稀罕!”

    “你不稀罕还要傻呵呵地自己动手摘!满宫的仆人是摆设吗?若是出事了谁能负责!”他声音提高八度,脸色铁青,是真心担心她出事。

    殷大士头发散乱,贴在头皮之上,她想自己此刻一定狼狈极了,恼羞成怒朝着她大发脾气,“我就是不喜欢那么多人围着我,你管我出不出事!我的一切,又与你何干!”

    说完,踏着闪落一地的花瓣关门进屋,死死抵在门口,任谁都不放进来!

    萧行逸担心强行破门误伤了她,站在门口也大声回答着她,“不与我何干,那我再不来了便是!你,好好修养便罢!”

    这是宫人们第一次见帝后二人争吵,吓得呆入木偶,不知所措。

    萧行逸转过身,怀中还有一堆她弃如敝履的海棠花,只因为他触摸过,心中又难过又愤怒,朝着宫人大吼道,“还在这里待着干嘛!还不去伺候主子别染了风寒!”

    又大喝向江堰,“你,照看好那棵海棠树,若是有差池,朕惟你是问!”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回雨中,门开一条缝,他的背影如一个孤独的英雄,殷大士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出声。

    她冰凉的身体开始慢慢发烫发热,被他触摸过得肌肤,尤为过甚。

    她叹口气,自己怎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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