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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无语凝噎

    第七章

    雾气袅袅,似烟飞雨散,瞬浮而起,飘旋至半空。万嵎向浴桶中倒入最后一盆热水,又探手试了试水温,才向屏风那边的纪殊道:“水放好了,我……我过去将你抱来?”

    “好。”纪殊弱弱应了一句,听着似乎有些紧张。

    万嵎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稍稍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才踱步到屏风后。

    纪殊已经坐到了榻边,身上仅松松披着一件淡茶白色轻衫,搭在床檐的双腿微微蜷起,更显得修长可人。若不是那扎眼的淤青,这般光洁盈透的肌肤,欲要以上好的脂玉作比,都还逊色三分。

    他抬眸望了一眼万嵎,又迅即垂下头去,浓密长睫细细颤着,双手不由将两边衣襟拢得更实了些。

    “多有得罪了。”万嵎略沉下腰,双臂一挽,便将纪殊稳稳当当抱在怀中。

    身子一轻,纪殊下意识便伸手环住了万嵎的脖子。万嵎怔了一刹,却不曾言语,只是微微一笑,将怀中的人搂得紧了些。

    纪殊屏着气息,羞得不敢说话。这些年来,莫说是宽衣解带,单是被人拥在怀中,这般亲密,除却万嵎,其余一人也不曾有。

    他紧贴着万嵎硬朗的胸膛,如此亲近的距离,轻易便闻见了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仿佛雨后冷杉,含混着微微的汗味,竟是种说不上来的好闻。

    纪殊咬着唇,将头埋得更低。人家落落大方,自己却一副忸怩的模样,还偷闻……他羞愧得全身都烫起来,耳中满是“砰”、“砰”、“砰”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声,也不知是万嵎的,还是自己的。

    入水前,万嵎替他脱去了长衫,才仔细将他送进浴桶中坐好。热水漫过肩臂,水温稍烫,却是烫得正正好,周身都舒缓熨帖了,纪殊畅快得不禁喟叹一声。

    万嵎站在纪殊身后,目光将他的肌肤自上而下寸寸描摹了个遍。纪殊身子一向单薄瘦削,好似盈盈一握,便能紧紧锁在怀中。后颈的咬痕,肩胛处的蝶骨,更有那蜿蜒入水的脊沟,仿若曲径通幽,及腰及臀……那些旖旎心思只要稍稍露出头,他看那白皙之上的大块淤青,也不由觉得平添了三分妖艳。

    他看不得纪殊受到这般凌虐,既是要他心疼,要他怜惜,更是让他那些不堪言说的欲念变得癫狂。

    “我到门外候着,你沐浴完了,喊我一声就行。”万嵎深吸了口气。

    “哦、哦,好。”纪殊慌乱应了一声,随即将烫得发热的半张脸沉入水中,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边。

    夜风清凉,万嵎倚在门外,听着房中那泠泠淙淙的水声,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仰面迎风,任它吹去心中躁念。

    可他怎能静得下来。他的卯卿,此刻正赤身裸体在门内沐浴,光是想到这一点,他便已经热血偾张得快要沸腾了。

    ……

    纪殊也并未沐浴多久。待到水温渐渐凉了下去,万嵎也冷静得差不多了。听见房中微微传来一声轻唤“钧嵩”,他便推门而入,将纪殊从浴桶中打横抱起。

    床榻上早已铺好厚实的浴毯,万嵎小心翼翼将他放下,又找来干净的软巾替他擦拭身子,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不留一处死角。

    其余地方倒还好,只是万嵎将要擦到腰腹时,纪殊身子蓦地一僵,双手止住了万嵎,好一会儿没敢动。

    “怎么了?弄疼哪儿了吗?”万嵎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来,拿着巾子的手也没有继续动作。

    “呃……那个,我……”酡红飞快便攀上双颊,叫人羞得说不出话来。纪殊支支吾吾了半晌,可最终仍是咬着唇,缓缓松开了挡在身前的手。

    方才纪殊坐在水中,他还不曾看清,如今到了灯烛辉映之下,万嵎才清清楚楚看见,纪殊细瘦的腰间,密密匝匝纵生着数不清的裂纹,长短不一,纹路各异,稍长些的,约有一指粗细,虽那斑纹色淡如银白,可腰腹之间俱是纵横交错的裂纹,乍看之下也着实有些吓人。

    那是曈儿怀胎数月留下的妊娠纹。

    万嵎一时怔住了,心中又泛起层层酸楚,就这么痴痴看着,无语凝噎。

    “吓着你了?怪恶心的吧……”纪殊自嘲一笑,“我……我虽为男子,实则是卯卿之身,骁儿也是我生下的。”

    “很美。”万嵎朝他浅浅一笑,指尖一点点抚过那些斑纹,低声慨叹道:“骁儿如今也长这么大了。”

    他眼见了骁儿出世,却未尝得以守着他、护着他,陪骁儿一日日长大。

    纪殊看着万嵎沉浸而略带哀愁的神色,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便问了一句:“钧嵩,你……你和你妻,先前可曾有过孩子?”

    万嵎闻言,如梦初醒一般,收回了手,怅然若失叹道:“我和他育有一子,只是当年孩子还不满两岁时,我一时疏忽,便让人伢子得了逞,将孩子拐跑了。”

    沉寂片刻,他又看向纪殊,勾唇道:“如今他若还在的话,也同骁儿差不多大了。”

    纪殊“逝世”后第二年清明,因万长山、万崐一行人需到万家祖祠祭拜,故仅有万嵎同许析梅二人带着骁儿去往京郊的墓冢。

    彼时,骁儿才刚刚会自个儿下地走,到了墓前,只顾蹒跚着追在小黄蝶后边儿,嘴里还咿咿呀呀念个不停,丝毫不知自己的爹爹便长眠于此。

    扫拜过后,三人返程回京。途经安慈寺,万嵎总要进到寺中祈祀。他曾在安慈寺内殿之中供有三盏长明灯,每至清明,都要以此缅怀一番。除此之外,清明亦是续香火油钱的时节。

    寺中烟火缭绕,来往纷杂,骁儿早产而生,爹爹又不在身旁,故骁儿本就比其余小孩孱弱些,于是万嵎嘱咐许析梅,带着骁儿在寺外等候。谁知待他再出寺时,只见许析梅一人顿在原地痛哭流涕,早已不见了骁儿的踪影。

    许析梅说,她牵着骁儿的手,有个鬼鬼祟祟的人伢子,悄么声从身后接近了,一把抱起骁儿径直便跑。她奋力追赶,却只能眼看着那人伢子的背影越行越远,最后已是无力回天。慌乱之中,也根本来不及看清那人伢子的长相面貌。

    万嵎熬了几天几夜未曾合眼,发动手下近千人,将整座上京几乎是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将骁儿找寻回来。

    那段时日,他好似丢了三魂七魄,白日便如行尸走肉一般,与那些朝廷政臣虚与委蛇,夜里枉对着空空如也的亭台院落,一草一木仿若皆与旧时同,可故人却已不再。

    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若非酩酊大醉,万嵎则无一日得以安然入寐。即便是昏沉睡去,他也总是梦见曈儿,梦见孩子,梦见自己是如何一遍又一遍伤了他们、失去了他们……

    ……

    不知为何,听完万嵎所言,纪殊便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

    这问题,明明也是他自个儿偏要问的,可听到万嵎的回答,他又泄了气,心中好似深深扎进了一根利刺,拔也不是,留也不是。早知如此,方才还不如不问。

    可转念一想,钧嵩和他妻子原先本就情深意浓,有过孩子,倒也是寻常事。若非如此,斯人已逝,他怎会如此执念?薄情些的,大抵早已忙不迭另娶一人填房续弦了。

    擦干身子后,万嵎便给纪殊贴敷药膏。将新鲜药草研磨捣碎后,仔细铺抹在纱布上,再以纱布覆于瘀伤患处,固定之后绑牢靠些,约莫二三时辰过去,再更换敷物,每日数次。这活儿颇有些繁琐,其中还有种种讲究,不过万嵎倒是遵照医嘱,做的认真利落,一次不落。

    纪殊趴在榻上,身下还垫着个软枕,一边任万嵎在自己背后捣鼓着上药,一边又忍不住自顾自地胡思乱想,不知何时,稀里糊涂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