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 对峙
夜风骤起，高罥门楹的素绸被吹得飒飒作响。许府正堂一片肃穆，一口楠木棺椁放置正中，两旁列着蒲团。灵台之上，香炉白烛五日不曾熄，瓜果祭品上飘满了一层燃香灰烬，披袈着裟的老僧默默唱法，入夜渐深，守灵的众人纷纷困倦得点起了头。 疾风裹着沉闷的草木湿气灌进中堂，灯罩中的烛芯被吹得东倒西歪，光亮不定，似明明灭灭。万嵎跪坐如松，看不出丝毫倦意，视线越过众人，不期然正对上许析梅。她那一张苍白的脸上，眼眶仍旧如前几日泛红微肿，此刻眼底布满血丝。 万嵎恍然出神，忽而有人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侧头一看，正是许鹤长子许屹松。许屹松附在万嵎耳侧，悄声道：“夜已深，将军和三妹且先歇息去吧，这里有我们来守。” 万嵎默然颔首，许屹松抬起头，扬了扬下巴示意许析梅，许析梅会意，也默默起身。 虽蒲团中夹了点棉絮，可依旧生硬，跪久起身时极为不适。二人出了中堂，沉默着朝侧院走去，刚走没两步，许析梅便膝下一软，踉跄得站不住脚，险些直挺挺跪到地上，幸好万嵎及时出手拉了她一把。 “多谢将军。”许析梅抬起头，对万嵎淡淡一笑，挣扎着勉力起身，身形却依旧不稳。万嵎揽着她未曾放手，只道：“不然就在廊边稍坐片刻，腿好些了再回去也不迟。” 是夜，风声鼎沸，似是要呼啸着吞并这一方天地。万嵎将许析梅搀扶到回廊下休息，手臂将她细腰一环，只觉得这五日守丧下来，原本就不算丰腴的许析梅更是瘦了不少，颇有些形销骨立之感。 廊边的矮木丛被劲风吹得枝桠猛地乱颤，空洞洞的抄手游廊中只余鬼哭狼嚎般的风声。许析梅虽嫁入万府多年，可从未与万嵎如此亲近过，亦少有独处的时候，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沉寂得有些诡异。 陡然间天地一亮，电光劈闪，许析梅被吓得几乎跳起，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双唇微启，倏然逸出一声长叹：“今夜怕是有大雨。” 万嵎站立一旁，目光微仰，凝视着浓云滚滚的夜空，紧抿着唇，默然不语。 ———— 城郊安慈寺。 杉木方桌驳痕斑斑，一盏油灯，光亮如豆，陈腐破败的气息充斥整间阁楼，远处的十二下钟鸣挟着风唳穿破紧闭的旧木窗。 对坐之人唇角微微上翘，食指中指抵着桌案上两张红笺信纸，向前推了数寸，纸张摩挲声被惊雷掩住，雨声骤起。 “昌宏十四年，正月初二，人定时分，陆平将这封书信送到我手上，你且过目一览。”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纪殊眼睫微颤，并未接过书信，一动不动，只瞟了一眼，眉梢一挑，便淡淡一笑。 “笑什么？”阮怡棠声音仍似先前那般温软如水，听得人心中熨帖，可眼神中却满是胜券在握的倨傲与挑衅，如染血丹棠，明艳夺目，“怎么？不敢看？” 窗外风雨大作，乍听惊雷入耳。 “佛家有偈：‘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纪殊轻笑道，“我笑你自诩情深，实为驽钝，故而才会如今日这般，张狂愚妄，沦为他人傀儡玩物。” 阮怡棠脸色微变，迅即又恢复如常，讽笑一声，道：“那你呢？你自以为运筹帷幄，却不知危在旦夕。” “那几块香薰木，我已转交给若璞，想必不需时日就会有大理寺的差役上门传唤，你且静静待着。”纪殊心平气和，娓娓而道，“你以为攀上淳王这颗大树便受荫无忧了，殊不知他只当你是分文不值的马前卒。” “空口无凭，你又是何出此言？”桌案之下，阮怡棠紧紧攥住手心，目光中浮起一层虚张声势的狠厉，可胸中却已心跳如擂鼓，脊背沁出星星点点冷汗。 “这信并非万嵎所写。虽笔法上确仿得八 九分遒劲风骨，足能以假乱真，可万嵎字稍窄，凡横竖皆略微倾斜，并不似这般横平竖直。”纪殊将万嵎书房中那几卷注有朱批的兵书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万嵎一笔一划都刻在了他心上，他绝不会认错。 “况且，若你真的知晓所有实情，你定不会送我这几块香木。”纪殊轻轻叹气，“你想要的，不过是他身边这正妻之位，即使不送香木，我也撑不了多久了，你没有必要如此铤而走险。” “什么？”阮怡棠猛地抬起头与纪殊对视，脸色骤然平添三分惊诧。 “你看，”纪殊耸了耸肩，慢条斯理，道：“想必淳王连我中毒一事都没告诉你吧？让我猜猜，他是不是同你说，这香薰木掺有奇毒，可杀人于无形，若我燃了香木，一年半载过后，便会因气血耗散穷尽而亡，连神仙也查不出前因后果？” 阮怡棠死死咬住下唇，面色煞白。 “他是不是还发誓，若事情败露，赵琮意欲纠察此责，他定会出面护你周全、让你安安稳稳坐实‘二夫人’这个位置，全无后顾之忧？” 面前的人已不复此前山茶花那般纯然柔美，而是恶狠狠盯着纪殊，一言不发。 纪殊已然得知答案，抿唇颔首，“阮家也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簪缨诗礼之户，虽和万府攀上些亲故，但到底还是人微言轻。”他伸出食指，叩了叩桌面上的墨笔红笺，缓缓道，“我若真想让赵琮帮我出这口恶气，你猜，他会不会让你阮家世世代代再也抬不起头，噎酸齑，围破毡，潦倒街头？” 阮怡棠深深呼了口气，绷得笔直的脊背如山洪崩塌，瞬间软了下来，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有气无力的声音似被抽筋剥骨一般：“你欲如何？” 纪殊静静看着她，半晌，忽而无奈一笑，道：“你本不必如此。他爱的是你天真纯然，爱你聪慧明快，爱你体贴温柔，你合该一尘不染，而非如现下这般，自甘陷入淤垢烂泥，平白污了无暇美玉。” …… 推开门窗，疾风骤雨呼啸而入，油灯刹那间便被刮灭，一缕青烟被吹得四散，无影无踪。 老旧楼梯吱呀作响，木质应是朽了大半。纪殊步子顿了顿，稍稍侧头，余光中仍瞧见满室昏暗中，一抹纤纤丽影双手掩面，枯坐桌前。陡然间天光一闪，阁楼便亮如白昼，雨丝纷纷斜入屋中，惊得细尘四起。 纪殊深深呼吸，一步一顿小心翼翼摸黑下了楼。 雨势已然铺天盖地般磅礴一气，耳中只听得豆大的雨点砸进泥泞中的噼里啪啦声。极目远眺，庙宇隐于层层朦胧雨幕，仿若仙雾缭绕。青灯古佛之地，也似西天极乐之境。 身旁忽而一暖，散开丝丝兰芝玉树之气，温润如玉。纪殊侧过脸，仰头浅笑，一双凤眸眼梢微挑，自有风雅无限，“不是让你到马车上等吗？” 赵琮手握一柄杏黄油纸伞，其上绘有数朵尖荷，两尾蜻蜓，伞一撑，油墨香气便徐徐漾开。他顺着纪殊刚才的视线，远远望了一眼，才悠然道：“方才我就说了，今夜必有大雨。你来时忘了拿伞，我便来给你送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