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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虚假的和平

    沈孝年拐弯抹角地找到了宋启同,彼时,宋启同正躺在擦背室的小床上被搓澡工搓得浑身泛红。沈孝年冲进来看准是他后,一把将他从床上抓了起来:“你快回去找阿文,让他联系曾四爷多带几个人来这里。”

    宋启同呆愣地眨巴一下眼睛:“带、带人来澡堂子?”

    沈孝年点了一下头:“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堵门,如果进不来就在楼下等,我要跟程长生开谈判了。”

    宋启同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儿,依然云里雾里,但看沈孝年脸色惨白、神色凛然,便立刻点头:“好的。”

    沈孝年放开了他,还想说点什么,但能想到的办法实在有限,程长生是什么人,想要在这大流氓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招,真是难为他沈孝年了!

    回更衣室穿好衣服,沈孝年想要找点防身的武器,但只从裤袋里摸到一只打火机。

    愁苦地迈出更衣室,他在门口又碰上了抱着膀子的刘七。

    刘七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笑,腮帮子上还印着个红印子,是刚才被沈孝年甩了一巴掌。

    “怎么?面子这回又找着了?”

    沈孝年懒得理他,但心思又一转,偏过头问他:“你是程大爷的手下?”

    刘七见他那头发上还滴着水珠,黑眼珠子乌溜溜地从眼角向自己放出冷光,是一种阴鸷鸷的俊俏,一时心里痒痒的,颇想将其推在墙上蹂躏一通。

    舔了舔嘴唇,刘七按捺下心中冲动:“没错,这回知道了,还是依旧不打算给我面子?”

    沈孝年微扬下巴,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笑:“刘七爷的面子原来都是靠别人挣来的,有句话怎么说,什么仗人势来着?”

    “你!”

    沈孝年没心思和他多废话,径自绕开他走去了休息室。

    程长生此人虽然面带刀疤、神情冷酷,名声也极为不好,但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十分和气,与沈孝年面对面地坐下了,他一边倒茶一边说道:“贸然请沈老板过来,实在有些失礼,但是请你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跟沈老板随便聊两句。”

    沈孝年双手交握在腹部,是个正襟危坐的状态,上半张脸蹙眉下半张脸强笑:“程大爷想要聊什么呢?”

    程长生看出他的紧张,笑着道:“你不要这么紧张,先父以前收过你做义子,那我们也可以算作是兄弟。”

    沈孝年忙做出惶恐状:“这怎么敢当,当时那件事,唉,是程老爷在酒席宴上多喝了两杯,随口那么一说,在下区区一个小买卖人,哪里配和程大爷称兄道弟。”

    “沈老板不必自谦,我听说你对先父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严重了,是程老爷当时被仇家追杀误入我家后院,那时我娘还在,便为他包扎了伤口,留他住了一晚,仅此而已。”

    程长生笑着眯起眼:“误入?那更说明咱们程家与你们沈家有缘啊,沈老板,我现在称呼你一声老弟,你不会介意吧?”

    沈孝年头上发热,后脊梁发凉,干笑道:“当然可以,您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程长生将烟斗倒过来磕了磕,将剩余烟灰磕了出去,又给自己续了些烟丝,慢悠悠道:“其实呢,我这个人是很爱交朋友的,我看沈老弟你这个人不错,不如咱们合作一下你看如何?”

    沈孝年不由得坐直了些:“怎么合作?”

    程长生一边抽烟斗,一边娓娓道来,沈孝年蹙眉聆听,听了半晌,隐约明白过来,原来程长生想要在沈孝年的公司里入股,另外还推举自己名下的货运公司为沈孝年运送货物,并且沿途帮忙保护,以防有土匪盗贼打劫,而那保护费,程长生伸出一对巴掌比了个数目字,是个让沈孝年都忍不住大皱其眉的数字。

    沈孝年原来取货的码头是由金树仁手下一个小头目掌管,保护费收得很低,但年前那头目被人窝里斗捅死了,那个地盘后来不知道归了谁,他今年进货还未走过水路,也没有仔细打听那边的消息,如今听程长生这么一说,他心道坏了,这条路线居然落到了程长生的手里。

    为了掩饰心中慌乱,沈孝年拿起茶杯啜饮了一小口,思忖着道:“入股自然是可以的,但是程大爷提出的这个保护费的金额,恕在下实在是支付不起,咱们做的都是小本买卖……”

    程长生抬手打断了他:“老弟不必谦虚,如果你那个算是小本买卖,那咱们本地一半的富商都是穷鬼了。”

    语毕他笑容扩大,好似一只笑面虎一样语调温柔地继续道:“先父生前出手最是阔绰,将家中财产四处播撒,我记得祖父在世时还管他叫散财童子,哈哈哈哈,我知道沈老弟手中有一家当铺,那曾经是我程家的财产,而且日租界里有几条胡同的房子,我想也应该是在老弟你的手里。”

    沈孝年无话可说,低头用手搓了搓鼻梁眼角,最终笑叹一声:“程大爷调查的真详尽。”

    程长生不置可否:“这些东西,也没个遗嘱或是合同,老爷子说送就送了,这不合理,但我又想着,他肯这样做,必定是对沈老弟非常看重,咱们兄弟之间若是能多亲多近、共同生财,岂不更好,你说呢?”

    沈孝年在心中冷笑得快要喷出冰碴,这个程长生果然阴损刁钻,居然和他使这招,怪不得程老爷的干儿子要提着砍刀和他拼命。

    可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微笑,且不住搓手,摆出一副不胜惶恐的模样:“这件事,请程大爷容我考虑一下,其实我的公司里并不是我一个人在作主,我得回去和他们商量。”

    程长生一点头:“那当然可以。”

    宋启同坐在一楼的单人沙发椅上呆呆地望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旁边是来回踱步的阿文。阿文的步伐很烦躁,每转一圈就要抬头向楼梯口看一眼,那里站着几个打手模样的黑衣人,居高临下地监视着他们。

    就在他们已经等得心焦之际,沈孝年从楼上下来了。他一手拿着礼帽,另一只胳膊上搭着风衣,面无表情、步伐稳健。

    阿文立刻冲上去:“老板,怎么样?”

    沈孝年看了他一眼,随即轻轻一摇头:“没事,回去说。”

    众人出了玉馨堂,沈孝年的汽车就停在门口,因此他直接探身钻进了后排车厢之中,宋启同紧随其后。街道两旁的墙根下蹲着几十人,都是阿文叫来的帮手。阿文在接到通知时,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准备,因此那几十人腰里都别着斧子与砍刀,如今一切平安,他走过去对那些人低声交待几句,然后也转身上了汽车。

    汽车一直开回了沈宅,沈孝年进门脱衣,将手套扯下来扔到茶几上,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里,从茶几上拿烟盒,从裤袋里掏打火机,一气呵成地给自己点了一根。

    宋启同忐忑不安地在他旁边坐下了,阿文则是绕到他旁边,试探着问:“老板,程家大爷都和你谈什么了?”

    沈孝年垂眼狠吸一口,把今日谈话的内容大致讲了一遍,但略去了关于遗产的那一部分。

    宋启同听完惊讶地张大嘴巴:“这也太欺负人了吧,没听过这么高的保护费。而且,他那言下之意是咱们若不跟他合作,他就要派人给咱们捣乱?”

    阿文比他知道的多一些,就试探着提议:“要不咱们和曾四爷商量一下?”

    沈孝年目光发直地瞪着前方:“找他商量也没用,他不可能为了我去和程长生干架。他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是给足了我的面子。”

    他叹了口气,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宋启同没见过这个抽法,见他同时叼着两根烟吞云吐雾、七窍喷烟,不禁心惊:“孝年,你也别太愁,咱们再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沈孝年闭上了眼,含糊道:“想办法……难啊……除非……”

    除非他把当铺和那一条街的房子献出去,程长生来找他谈这么一通,威逼利诱的,估计为的也是这个。可是,他不甘心,他平生一烦别人看不起自己,二烦别人威胁自己,程长生现在是两样都占了,认定了自己根本没有选择和反抗的余地。真他娘的气人!

    沈孝年不想去找曾四爷,但曾四爷却在天色刚刚擦黑之时主动找上门来了,对他进行了一番慰问。

    沈孝年没想到他会来,有些受宠若惊:“我没事,四爷,他不过是找我聊了两句,还挺和气的,没有动手。”

    曾四爷身穿一身黑色锦缎裤褂,头上戴着黑礼帽,打扮的很朴素,但沈孝年总觉得他身上有煞气。沈孝年这个家布置的很温馨,黄色皮质沙发上甚至还套了布艺防尘套,眼下坐着个歪翘二郎腿的小地头蛇就显得非常违和。

    曾四爷并不知他所想,夹着烟直截了当地问:“程长生是不是说想跟你合伙做买卖,走他的运货路线?”

    沈孝年苦笑着点头:“唉,正是,您是怎么知道的?”

    曾四爷一摆手:“当初他去找李少爷时,也是这么说的,后来怎么样,你也看到了。他那个人是出了名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管你跟不跟他合作,最后的结果都是被他吸干血。”

    李少爷者,便是之前跟程长生在码头火并之人。

    沈孝年咽了咽口水,惶惑道:“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曾四爷叼着香烟猛吸一口,然后将烟屁股按进烟灰缸里,正色道:“据我说知,程家的三姑奶奶程南珍已经和程长生开了战,别看程长生现在得意,那个码头他也攥不了多久。三姑奶奶这人跟程长生很不一样,仗义,很多无门无派的人都乐意求助于她,现在程家一大部分人都在拥护她,那个李少爷后来不也找上她了吗?沈少爷若是愿意,不妨去试试。”

    沈孝年明白了,程南珍,程家的三小姐,道上人称三姑奶奶,是个很有些手腕的女人,对于她的传闻自己也听过不少。

    沈孝年回想起之前曾四也和他提过这个女人,心头闪过一丝疑虑,但结合眼下情形来看,那疑虑又没什么根基。略一沉吟后,他对着曾四爷拱了拱手道:“多谢四爷提点。”

    “沈老弟不必客气,我们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

    送走曾四爷后,沈孝年梦游似的回了楼上,阿文叫了他一声没有得到回应,有些不放心,便私自作主留在了一楼客房守夜。

    翌日,沈孝年早早起了床,头脸收拾得很干净,但面色寡白,眼下透着青晕,显然是没睡好。把阿文叫到餐桌上陪自己吃饭,他低声交待了几句。

    阿文仔细听着,不住地点头,并于饭后立刻动身出了门。

    阿文十五六岁时也曾是个小混混,但一直混的比较惨,在胡同里仅降服了三四名小弟。小弟最大的不超过十四,鼻下淌着青鼻涕,衣衫褴褛、面如菜色,自从跟了他这个老大,从之前的两天一顿饭变成了三天饿九顿。

    有一次阿文携小弟在街口跟另一群小混混打架,被打的口鼻窜血,慌不择路撞上了沈孝年的汽车。那日刚好是沈孝年喜提新车的第一天,兴高采烈地开在大街上,差点被他给吓出心脏病来。

    阿文也被吓了一跳,但因为车速慢,人没什么大碍,他也没有接受沈孝年的医药费,单是一手兜住鼻血,一手扶着大胯,一步一瘸地往家走。再后来,沈孝年几次在街上偶遇他,看他和别人打架,有时候输,有时候赢,开始是输的时候多,后来他打出了经验、打出了策略,开始屡战屡胜。沈孝年觉得这个小伙子不错,聪明又有身手,就雇了他当自己的手下兼保镖。

    阿文虽然脱离了混混行,但依然有着一小股自己的人脉,尽管那人脉上不得台面,连给大混混们提鞋都不配,但情报网这种东西的根基就是小人物,小人物们一个连接一个,也能为他查到一些可靠消息。

    他早上出门,经过一天的探查,在天黑之前回了来,向沈孝年报告了自己得来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