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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直到永恒的终点(人x吸血鬼)

    我的表姐罗丝·德文克死于一场山体滑坡造成的意外。当时她正乘坐一辆前往约克郡的马车穿行于山区的小路上,恰逢一场多年难遇的暴风雨。她和马夫的尸体由一位返程的商人发现,据商人的描述,尸体已经在泥泞、石块和马车的废墟中面目全非,以至于一开始他都没有发现那里有人。警方通过尸体佩戴的银戒的名字缩写和珠宝中海森特家族的标志,再加上两天前罗丝曾在城郊的马场雇佣了马和马夫,确认了罗丝·德文克死亡的信息。

    我的祖父约翰·海森特伯爵继承了来自上一辈的土地和资产,但纵情享乐使这些财产几乎挥霍一空。等传到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这一代时,家族已经不复往日的荣光。祖父死后,我的父亲带着少得可怜的资产过着拮据的生活,连带着我也常受到同辈的耻笑。而罗丝表姐则过得截然不同,她的父亲威尔森·海森特是我祖父的私生子,分遗产时只得到柴郡一处不起眼的房产。然而威尔森在经商方面有着难以想象的天赋,靠着珠宝买卖,他在短短十几年积累了大量财富,成为那一片有名的富商。罗丝并没有奚落我,相反在儿时她帮助了我许多,这也是为何我们之间有着深厚的情谊。

    在我的印象里,罗丝是一个内敛且不善言语的人,即使她在讨论时总能直切要害。这种情况在她失去家人后更为严重。在父母和哥哥死于一场海难后,罗丝继承了难以估量的遗产,可金钱没有带给她快乐。她搬回了柴郡的小屋,便从此没有离开过。尽管那段时间我常去看望她,却发现我们之间的隔阂渐深。她大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悲伤的阴霾笼罩着她。也就在这时她遭遇了卡奥·德文克。

    卡奥·德文克来自一个不出名的医生家庭,热情健谈的个性一下子俘获了罗丝。在罗丝寄给我的来信中,她反复夸赞卡奥的博学和幽默,卡奥所讲述的民间趣闻和神秘学故事使她着迷。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不久后便踏入婚姻的殿堂。我是不悦的,在我看来卡奥和其他用虚伪面孔接近罗丝只为她的财产的人并无区别。显然罗丝并不这么认为,婚后为了支持卡奥在炼金术方面的研究,她花巨资为卡奥购买实验器材和原料,整理出巨大的空间为他打造实验室。这笔金额之巨大,以至于接下来的几年罗丝甚至没有购置过新的首饰和裙子。他们夫妇一直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直到第四年。

    就在我对罗丝的婚姻彻底失望时,卡奥·德文克突然宣称自己有了突破性的发现。他一连发表三篇论文在皇家化学会刊上,这使他一夜成名,惊诧了整个学术界。作为卡奥读书时期的同窗,我深知他在研究上毫无天赋,空有一副口舌。我细细拜读了他的论文,叹服于其观点之深邃,理论之新颖,与学生时代的他判若两人。我不得不承认卡奥是颗埋没的金子。

    这些突破迅速改变了卡奥的生活,他拥有了学术界的地位和人脉,仰慕者纷至沓来。罗丝的来信中讲到她享受与卡奥在实验室共度的时光,并为卡奥的成功而欣慰。阔绰的投资者为卡奥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他开始频繁出入上流社会,传出一段段风流故事;他强调自己的刻苦,却只字未提妻子罗丝对他的帮助。

    同年的冬天,我从社交圈听说卡奥与一位侯爵的女儿交往甚密,隐隐听到了离婚的字眼。就在我按耐不住准备给罗丝写信时,却收到卡奥在外地死亡的消息。尽管卡奥的父亲疯了般宣称卡奥身上有怪异的锋利伤口,绝不可能是狼造成的;但由于出事的地点在侯爵女儿的庄园里,侯爵尽力将此事压到最小,以免损伤女儿声誉。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卡奥的尸体被低调地送回柴郡埋葬,学术界的新星从此销声匿迹。

    不到十年罗丝又一次遭受失去亲人的痛苦,也许是打击太大,罗丝生了一场大病。即使一个月后捡回来一条命,她再无健康的体魄。从那以后她便闭门不出,只留下一个自幼陪伴的女仆在身边帮衬,偶尔替她买些东西。后来的日子里我每年探望她两三次,或许因为家中冷清,她渐渐疏于打理。她的庭院杂草丛生,从外面看甚至像是座荒宅。

    时间一晃就是几十年。罗丝从令人怜悯的悲苦寡妇到一个默默无闻的老太太,逐渐被世俗所遗忘。

    警方找到我时,我才发现罗丝已无别的亲人。我简单地操办了葬礼,将罗丝葬在她居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宅的花园里。请人清理了疯长的杂草树木,种上了她生前最喜欢的郁金香。

    我的表姐罗丝·德文克就这样被平静地埋葬,一如她的过去。

    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也不会心怀疑虑。根据我对罗丝的了解,一个多年不出门的老妇人,怎会突然带着家里所剩无几的珠宝,夜里匆忙地去往远方?

    葬礼结束后,我决定整理一下罗丝的遗物。偌大的房屋中许多房间已经彻底闲置,布满了灰尘和蛛网。整个房子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光是闻到就让人感到不快。难以想象罗丝在这样的房屋里长久居住。

    走廊的尽头是一间儿童房。房间里的木箱中放着婴幼儿的衣服,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层灰。床铺呈现出未整理的样子,但看起来也很久无人触碰了。

    我下意识认为这是仆人的房间,因为罗丝从未有过怀孕的消息,但印象中罗丝的宅子也未曾出现过小孩子。

    吸引人注意的是,房间里的家具都呈现出不规则的边缘,最初我以为是木头的质量不好导致年久开裂,但仔细观察后发现这像是某种特殊的划痕。

    在房间的衣柜里放置着更年长儿童的男装,覆盖了从儿童到青年的大部分衣服。衣服很大程度上是我那个年代的款式,现在看已经很过时,但有少许几件是近几年的流行款。

    楼梯的木板已经松动,走上去发出嘎吱的响声。

    二楼是卡奥的实验室,为了给他提供更大的空间,罗丝将二楼的几个房间打通,在墙上嵌入大量的书柜。大学里的实验器材这里一应俱全,有些书本和纸张被随意堆放着,不同的矿物放在试剂瓶里,整齐地摆放在陈列柜中。

    我默立许久,终于发现诡异感的来源。这座实验室中的器材,无论是烧瓶还是试管,都保持着一尘不染的状态,仿佛是经常使用的。

    起先我认为是罗丝怀念亡夫而打扫实验室,可房屋中她最常待的会客室和卧室都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灰尘。而此时距离警方告知的罗丝离家的时间也不过五天,按道理来讲堆灰的速度不会这么快。

    出于化学家的好奇,我翻阅了实验室中的草稿和笔记。我发现了几张疑似论文初稿的纸,上面有不少涂改的痕迹。其中的内容和卡奥所发表的论文是一致的,但这手写的字迹我不能再熟悉,正是多年来与我写信的罗丝的。除了卡奥所发表的三篇论文的内容,这些纸张中还记录着更加深刻的研究。这些实验的内容之多,以至于短短几小时之内,我根本无法窥及其全貌。一边,我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这些从未被发表过的研究,也许无声地埋没于此才是正确的归宿。

    这些研究受到炼金术士佐西默斯的启发,但在后来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更像是古老东方所探寻的长生不老药。

    实验详细记录了精细调配的试剂作用于人身上的反应,大多是带有重放射性的。在实验的叙述者笔下被称为“转变”,但我看来更像是某种特殊方向的基因突变。这种转变过于惊人以至于似乎超出了科学的范畴。

    我粗浅翻阅后发现,这是一项横跨几十年的长期实验。在固定的日期里,笔者细致而耐心地记录着各项数据,多年从未遗漏。从手稿可以看出,受试者是一位身高五英尺九英寸高的成年男性。到了实验的后期,受试者已几乎不具有人形,而是一种怪异的、甚至有些畸形的体态。在减少消耗的情况下,心跳和血流已经降到了远远低于人的水平,受试者的肌肉急剧减少,取而代之的是骨骼在四肢和其他部位的增生。笔者对其饮食结构进行了长时间的调整和尝试,最后开始向其饲喂血液,附以少量牛乳。受试者对家畜的血液都能够接受良好,但似乎更青睐于人血。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隐约的不对劲。可这些笔记实在太多,我无法细细读完,而有时又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似乎缺少了关键的实验记录。

    我不得已放弃手稿,转而去寻找怪味的源头,我很确信气味不是来源于化学药剂。

    三楼客房里因为不见阳光已经遍布苔藓,我印象中还是这里几十年前的模样,而现在只剩下腐朽的木板。我四处探寻,看到罗丝之前的卧室。由于腿脚不方便,她逐渐将东西搬到了一楼的小房间,所以这里稍显空旷。

    我转了一圈回到一楼,古怪的气味浓郁了起来,使我确信其发源在附近。我找到了罗丝的卧室,相比起老宅其他的房间而言,它显得狭小而精致。床铺整洁,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只有梳妆台,上面本该摆放着罗丝的首饰,现在却抽屉大开,散落着零星耳环和胸针,似乎有人急匆匆地翻寻过这里。我忽而想起罗丝尸体上携带的大量珠宝,不禁心底发凉。

    罗丝,我的表姐罗丝,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同时发现这里传来更多怪味,我靠近床铺或是凌乱的梳妆台,它们看起来都毫无异象,连衣柜里都是整整齐齐,甚至都不像有人取用过。我来回踱步,心中因疑惑而有些焦躁。就在我将要离开之时,异样的感觉抓住了我。我的脚踏在木板上的声音,因为位置的不同而改变。我摸索了一番,终于在隐蔽的位置发现了一道暗门。

    随着“吱呀”一声木板翻开,那股怪异腐朽的气息一瞬间喷涌而出,混杂着灰尘与木屑,直直地向我逼来。展现出来的是一架向下的木梯。

    露出的只是木梯的边角,剩下的部分被黑暗全然包裹。我无法判断向下有多深,黑暗就像一双生长在地板缝隙间的眼睛,窃笑着将我悄无声息地吞噬。

    我知道,我没有办法不向下走。

    此时已经临近太阳落山,天色开始变暗。考虑到回城的路途遥远,我不得不加快步伐。我先回到楼上把来不及看的文章和笔记装了一些在随身携带的皮箱里,然后把手帕打湿捂住嘴鼻以便抵挡一些气味,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害怕,于是我将一把小手枪别在腰间,提着煤油灯向下走去。随着我的步伐,木梯嘎吱抗议着。

    我走到了尽头。

    我能看见地上随处可见的蜡烛。它们被摆成特定的阵列,像是一些怪异的图形或者符号,或多或少的都燃尽了,只留下蜡液在斑驳的地面上凝结成块。也许是地下室不通风的缘故,蜡烛的焦糊味难闻极了。

    我抬起头看向我的正前方,在那一瞬间,我所看到的东西把我吓得浑身颤抖。我惊叫出声,却忽然意识到那只是投射到墙上的影子,怪异扭曲的巨大黑影。

    下一秒,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因为我看到了影子的来源,就在我前方的不远处,那个人,或者说是那个生物隔着一把背对着我的椅子,贴在粗暴开凿的墙上。

    惊恐将我钉在地上,我颤抖着,我吓坏了。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我所看到的景象,或者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这些仿佛只存在于邪恶疯狂的梦魇,只会扰乱你不安的心神。

    那个生物靠在墙壁上,更贴切一点是被定在墙上,以一种十字架般的姿势。他的手臂极其怪异地显露出一节节骨头,像是某种节肢动物的足,弯曲成难以想象的弧度。和生锈的链条融为一体,在油灯的照射下如同从黑暗里伸出来的触手。腿部则严重萎缩,骨头成不规则碎块状,由织物勉强连接,就好像是被人为暴力地打断的。

    直到我定下神才意识到,这个生物已经死了很久了,久到身体组织已经风干。他身上贴着肮脏破碎的衣物,头和躯干只剩下干瘪的皮和稀疏的头发。他的头骨尤为可憎,变形的嘴部生长出大量的尖牙,仿佛昭示着作为野兽的凶猛。

    他的眼眶黑不见底,身上像是人的部分让我联想到某种藏匿在人的皮囊下不可名状的怪物。

    我知道我疯了,一个理智尚存的人不会愚蠢地继续向前。

    在他面前的地面上已经呈现漆黑污秽的颜色,光是看到一眼就让人皱起眉头。我无法很好的辨认那是血迹或是其他的分泌物,又或是血液和精液抑或其他蛋白液体混合的痕迹。呈现出不规则的扇形自这个生物的脚下展开。就算是血迹,也是大量多次,干涸后又覆盖上新的,重复多次持续很多年才达到的。

    他的姿势极其怪异,以一种失去平衡的角度前倾着,脖子高高地扬着,胸腹却几乎匍匐下去,像是一种跪拜或是乞求。不知道他的身体如何保持那样的姿势,就如同某个动作瞬间的定格,如果他还活着,下一秒他会挣扎着向前贴近。

    我猛地意识到他所朝着的方向并不是我,也不是地下室的楼梯,而是我身后的那把椅子。那是一把巨大的由胡杨木精心雕刻的椅子,我发现了端坐在椅子上的人。

    那是我的表姐罗丝·德文克。

    她是那样的平静安详,就仿佛只是靠在椅子上小憩,尽管她的身体已经冰冷。她身着的衣裙整洁而朴素,我没有发现任何的伤口或是导致她死亡的原因。她已经很老了,也许是在一个梦里悄然离去。

    我无法探知到更多罗丝的生活,也不知道她和这个怪物间的联系,更不知道她的这些事从何时开始,又持续了多长时间。也许有时不为探知才是更好的尊重。

    那么多蜡烛陪伴她直到燃尽,她坐在这把椅子上看到了什么呢?注视着怪物乞求着她,直到生命一点点耗尽,直到连尸体都风化成灰。但我了解我的表姐,她从来不着急,她等待着直到连时间都消耗殆尽,直到永恒的终点。

    我将罗丝的尸体抱出来埋葬,然后永久封存了地下室,钉上了木板并灌注了水泥加固。后来宅子废弃,又过了几年战争爆发,混乱中宅子被夷为废墟。有关我的表姐罗丝·德文克的一切逐渐消逝在时光中,伴随着她永远不为人知的经历。有关那天我所看到的一切我从未和任何人讲述,我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下来仅是为了怀念罗丝,怀念她平静而坎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