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巧舌能辩惹是非 昏鸦破庙见真情

    法事结束之后，楚行云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在众星捧月的簇拥下被迎入寂光寺的大雄宝殿之内。

    这大雄宝殿修建得宽敞明亮，富丽堂皇，若论气势之恢弘，恐怕连大楚禁苑的青莲寺都要相形见绌。楚行云入殿之后，便端坐在殿内讲坛之上，讲坛之下坐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所有人都翘首仰望，聆听楚行云的清谈，而周欢与孟小桃也在其中。

    “清谈？”孟小桃好奇地道，“那是什么啊？”

    “就是一群上流贤达们聚在一起唠嗑。”周欢凑到孟小桃耳边，小声道，“在凛丘的时候，我也跟着齐王去参加过几次。和一群名流贤士坐在一起，一边抓着虱子一边口若悬河，还经常一聊就是通宵达旦。”

    “这么能聊？他们都聊些什么啊？”孟小桃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都聊，唯独不谈国事，不言民生。”周欢皱着眉头，冲着讲坛上扬了扬下巴道，“总之，你自己听听看就知道了。”

    “楚大人，您总说人性本善，可若真是如此，为何这世间又有这么多的恶？咱们老百姓又为何要遭受这么多苦难呢？”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对着楚行云提问道。

    “孟子有云，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楚行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从不否认世间存在恶，然而正如圣人所云，世间之恶不过是形势使然，不是我们本身的错。即便是恶人，只要愿意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

    “可曹操不也说过吗！”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举起手来道，“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此话一出，众人皆忍不住发笑，那少年身旁一名妇人连忙伸手捂住少年的嘴，伸手在他脑瓜上一拍：“你懂什么！说书的听多了吧！”

    楚行云却淡淡一笑，反问道：“你吃过绿豆么？”

    “吃过！”少年点点头。

    “那我问你，若我种下绿豆，会长出什么来呢？”

    “当然是绿豆啊。”

    “这就对了。”楚行云点头，朗声道，“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孟子说过，人有仁、义、礼、智四德。这就是我们每个人心中与生俱来的种子。若这人世间没有善根，又何来善果呢？”

    话音一落，台下立时爆发出满堂喝彩之声，众人纷纷颔首，犹闻圣人之言，频频点头称是。

    就连孟小桃也仿佛醍醐灌顶，望向楚行云的眸子里闪闪发光的，带着一丝景仰的意味，喃喃自语道：“这位楚大人不但一表人才，而且知识渊博，见多识广！难怪鄢陵的百姓如此爱戴他。”

    周欢本就不大喜欢所谓的清谈，相比起那些玄而又玄的高谈阔论，他更喜欢脚踏实地地做事。如今将孟小桃那副恨不得对楚行云顶礼膜拜的模样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心里更加酸溜溜的，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是吗？我倒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

    “为什么啊？你不觉得楚大人很厉害，说得很有道理吗？”孟小桃不解地看着他。

    “不过就是耍耍嘴皮子而已，谁不会？”周欢伸出一根食指，往孟小桃脑门上戳了戳，“这般花言巧语也就只有小桃哥你这样心无城府，天真单纯的人才会相信。”

    “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花言巧语，难道楚大人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这时，早在一旁听见两人交谈的一名男子终于忍不住了，他倏地站起身来，对着周欢怒斥道：“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上台去，在楚大人面前耍嘴皮子？”

    “对不住对不住！”眼看周围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两人身上，孟小桃忙不迭地弯腰道歉，道，“我们没有对楚大人不敬的意思。打扰各位了，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说罢连忙拉着周欢的胳膊，匆匆转身离开。

    “急什么。”周欢本来觉得没什么，听孟小桃这么一说，压在心底的那点争强好胜之心倒是立马被激了起来，他泰然自若地抓住孟小桃的手，将他拽回身边。

    “上就上，谁怕谁？”周欢好整以暇地抬起头来，望向讲坛上的楚行云，嘴角微微上扬起来，“只怕我一上，你们楚大人就下不了台啊。”

    讲坛上的楚行云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不动声色将周欢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见他一身麻布粗衣，打扮得相当不起眼，若不是这一番喧闹，恐怕楚行云也很难注意到他。可仔细一看，又觉得他五官端正，是个相貌堂堂的小伙，眉目之中还隐隐地透着一丝不羁，往那人群中一站，自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气质。

    楚行云眯着眼睛：“请教这位兄台尊姓大名？在何处高就？”

    “在下周欢。”周欢不想暴露身份引来麻烦，于是笑道，“就是一名无足轻重的路人。我不想打扰大家的雅兴，不过方才这位兄弟对我的话似乎很不服气，很希望我和楚大人辩上一辩。”

    楚行云眉梢一挑：“不知周公子有何高见？”

    “我周欢不学无术，不像楚大人这般会引经据典，咬文嚼字，我只问楚大人一句，若人性本善，那这善根是如何结出恶果来？”

    楚行云淡淡地答道：“不论种瓜也好，种豆也罢，在成长中总会经历风吹雨打，一颗好的种子，若是不细心呵护，也会长成歪瓜裂枣。”

    “既然大家都生长在同样的环境里，承蒙着同样的阳光雨露，为什么有的人一辈子循规蹈矩，有的人却做出伤天害理，恶贯满盈之事？既然你所谓人人本性皆善，那么这外界的恶，又是从何而来呢？难道不正是我们自己吗？”

    楚行云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周欢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道：“圣人之所以孜孜不倦地劝世人向善，不就是因为好人难做？相反，坏人作恶全都是无师自通，根本不需要别人去教。各位，你们试想一下，假如你们的亲人好友被人残忍杀害，那杀人凶手却说，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你会原谅他吗？”

    周欢这一番话说完，殿内的气氛立马变了，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开始小声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楚行云此刻也意识到了对手的难缠之处，脸色终于变了，沉声道：“你也说了，大多数人就算再怎么遭受苦难，也能做到一辈子循规蹈矩，若这世人真如你口中所说这般顽劣，那为什么这世上还有这么多良善之人，为什么还有如此多的善行，难道他们在你眼中，也有什么不良居心吗！？”

    周欢岿然不动，沉着接招：“人之所以懂得行善，那是因为如果放纵本性，人人都自私为恶，这世道只会走向堕落。俗话说人无完人，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圣人君子。但如果一个人，连正视自身内心的恶都做不到，哪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去劝别人避恶扬善呢？”

    这最后一句话杀伤力极强，让楚行云瞬间铁青了脸色。他倏地站起身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仿佛是想要反驳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愠怒地一甩袖子，低声道：“楚某身体不适，今日便到此为止。”

    说完冷冷地剜了周欢一眼，拂袖匆匆离去。

    楚行云这一走可不得了，殿内立刻炸开了锅，众人气势汹汹地涌了上来，围住周欢和孟小桃破口大骂。

    “你算个什么狗屁东西！竟敢这样跟楚大人说话！？”

    “楚大人的清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听得到的，你非要从中作梗，到底是何居心！？”

    见一群暴民将周欢团团围住，还有人甚至举起了拳头，趁乱一拳打在周欢额头，孟小桃大叫一声“住手！”，眼疾手快地抢上去，挡在周欢面前，将动手之人往外一推。

    “你们讲不讲道理！？阿乐说错什么了！？说不过就动手打人，还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不要脸！”

    “小桃哥，别跟他们废话，咱们快逃！”

    周欢原本也就是争强好胜，想在孟小桃面前出个风头，没想到风头还没出够，反而惹来一场无妄之灾。眼看着一场大战就要一触即发，周欢也无心恋战，一把拽住孟小桃，突破了人群的重重包围，一溜烟往外跑。

    周欢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最后竟是以这般狼狈的姿态逃出寂光寺。更没想到那些看上去良善平和的百姓，竟然在转眼间就化身豺狼虎豹，不依不饶地把周欢和孟小桃追出了好几条街。直到两人爬上屋顶躲了起来，才终于甩掉了追兵。

    然而两人的霉运并没有就此结束。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周欢在寂光寺中当众驳斥楚行云的传闻在鄢陵城中不胫而走，周欢也因此一战成名——只是这名声不是什么美名，而是臭名。

    这不眼看着天色渐晚，准备投宿的两人刚走进一家客栈，又被周围人认出。掌柜不但拒绝两人投宿，还冷言冷语地奚落了周欢与孟小桃一番。周欢再次施展起三寸不烂之舌，与对方争执起来。被周欢怼得毫无还口之力的掌柜恼羞成怒起来，唤来一群地痞流氓，将两人乱棍打了出去。

    接二连三的遭遇让周欢简直气疯了，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歇斯底里的刁民，被掌柜扫地出门的时候，气头上的他忍不住丢下一句：“是非不分，就只知道仗势欺人，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

    不过气归气，骂归骂，两人若是找不到去处，还是只能露宿街头。所幸两人后来在城郊找到了一间昏鸦绕枝，荒芜寒碜的破庙，这才勉强算是有了落脚之地，凑合着过了一晚。

    周欢心里憋着一股恶气，越想越觉得这鄢陵城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诡异，百姓们仿佛中了邪一般，脑子都不大正常。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喋喋不休起来。

    相比起愤愤不平的周欢，孟小桃就心平气和许多了，比起自己身处的困境，他好像更在乎周欢的伤势。他一边耐心地听着周欢发牢骚，一边将他在附近找到的止血药草撕碎，用石头细细地研磨成汁。

    “不过是一群愚不可及的暴徒，阿乐，你就别跟他们过不去了。”孟小桃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药汁敷在周欢被打伤的额角，一边道。

    周欢眉梢一扬：“也不知之前对楚大人赞不绝口的人是谁？”

    “有……有吗？”孟小桃瘪了瘪嘴，心虚地低了头。

    周欢模仿孟小桃的语气，一脸崇拜地道：“楚大人好厉害！不但一表人才，而且知识渊博，见多识广！”

    周欢学孟小桃学得活灵活现，听得孟小桃一张脸涨得通红，无地自容得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情急之下一拳捶在周欢胸口：“别说了！丢死人了！”

    周欢眉头一皱，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冷气。

    孟小桃这才想起周欢还是个伤员，连忙伸手揉了揉他的胸口：“我错了，还疼吗？”

    “没事，只是皮肉伤而已。”周欢靠在墙角，感受着胸口上的那只手的轻柔动作，满心的愤懑也在一瞬间化作了绕指柔情，“小桃哥，谢谢你。”

    孟小桃歪了歪脑袋，不明所以地看他。

    周欢在黑暗中望着孟小桃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都怪我太沉不住气，连累了你跟我一起受苦。当时有那么多人，情况又那么危险，小桃哥却挺身而出，为了我与这么多人为敌，我好开心。”

    见周欢一反常态地收起那吊儿郎当的表情，忽然这么认真地夸自己，孟小桃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我……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既然是好兄弟，自然是要同甘苦，共患难。”

    “……换做是清河寨的其他弟兄，小桃哥也会这么做？”周欢盯着他的眼睛道。

    “这、这是自然。”孟小桃脸上一红，局促地移开视线道，“你突然问这些做什么，莫名其妙。”

    周欢摸着方才被孟小桃揉过的胸口，只觉得心脏跳得莫名飞快，他微微一笑，低声道：“是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孟小桃一怔：“你说什么？”

    周欢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去，闭上了眼睛：“没什么。”

    “阿乐！？”孟小桃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抓住周欢的肩膀摇来晃去，“你别说话只说一半啊！？”

    周欢闭着眼睛，听到孟小桃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在黑暗中扬起一抹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