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回家

    柯瑞尔的怀抱其实并不多么温暖，祂的体温比常人的要偏低，好像一块冷玉制成的玉璧将她圈在中央似的，但一直绷紧的心弦和强打起的精神让塞西莉亚又乏又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两人在无边的黑夜中穿梭着，贴着影和暗的边野掠过，直到无数星辰星星点点地缀满天空，细碎的光芒揭示着他们已经离开了爱神的领地。

    祂在爱神宫中不能使用过多的能力，否则稍有不慎就会被拉比亚斯察觉。虽则与祂正面展开冲突，柯瑞尔也不会有太大压力，祂作为主自然法则的真神，与主信仰之力的神明在力量上有极大差距，可以说拉比亚斯几乎无法对祂和安碧斯造成太大威胁。

    这也是为什么祂要穷尽所有力量，甚至一部分生命来构造这片禁域从而避开安碧斯的探查的缘故。

    但——

    柯瑞尔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怀中小小的人儿，无论如何拉比亚斯都是她曾珍视看重的亲人，祂不愿意在她面前对祂大开杀戒，祂知道眼睁睁地失去重要的人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绝不愿意让她也尝到这样的滋味。

    祂搂紧了她瘦削的肩胛，像一滴墨汁般不留痕迹地融入了夜色之中，朝着黑暗神殿的方向全速遁去。

    浓得如同水液般的雾气包裹着玄色的宫殿，但仍然遮挡不住那宫殿隐隐现出的威压和雄浑的气质。

    安碧斯坐在殿中，微阖双眼，闭目养神，旁侧乌泱泱站着一众神圣天使，和大厅另一侧的堕天使们遥相对望，互相都有些尴尬不解。

    要知道他们彼此之间不死不休地争斗了数万年之久，还从未如此平心静气地对视而立过。

    今日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竟然能亲眼见到光明之神出现在黑暗神殿中，还不是提着那柄象征着永恒辉光的昆古尼尔之枪，摧枯拉朽地击碎一切，而是面带微笑地坐在殿中，等待着柯瑞尔的回归。

    这仿佛幻境一般的场景让整座宫殿内的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着黑暗神的降临。

    其中一位拥有三对羽翅的天使，正是那日伴随着安碧斯出现在神圣教廷中的炽天使中更为年长的撒拉弗。他从天地诞生之始初就侍奉着光明，饶是这般也揣摩不透安碧斯此时的心思。

    他心中直犯嘀咕，光明和黑暗在长久的割裂和斗争后，终于要迎来难得的和解了吗？但这从天而降的和平是出于何种的契机呢？

    正当他反复咀嚼着光明神与黑暗神此等举措可能暗喻的圣意之时，柯瑞尔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出现在神殿中央。

    堕天使们整齐划一地向祂行礼，而神圣天使们则是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向安碧斯身边聚拢而去。

    柯瑞尔看起来并无开战之意，但他们仍然心怀戒备，不敢放松。谁又能保证这两位互为夙敌的神明不会一言不合就又动起手来呢？

    “你回来了。”

    安碧斯的笑容在看见祂的那一刹那之间收敛起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祂怀中被紧扣着的少女，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她看起来没有受伤，也没有由于情绪崩溃而残留的恐惧的痕迹，拉比亚斯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事情。

    “她暂时没事。不过，拉比亚斯很快就会察觉到她不见了，不知会做出怎样过激的反应。”

    “难道祂敢直接闯进光明和黑暗的神殿，同时与我们双方开战？”安碧斯不带情绪地看了祂一眼。

    柯瑞尔的表情看起来好像石块般冷酷梆硬，祂还不适应和安碧斯用这种不带敌意和隔阂的态度相处，一时连语气都显得有些生硬。但一旁的安碧斯的语气也没有友善多少，祂腹中的伤痕可才刚刚愈合没多久呢。

    更何况，柯瑞尔此刻还紧紧地搂抱着塞西莉亚的身躯，让祂越看越生气。

    柯瑞尔也感知到了祂那不爽的视线，挑衅似的冲祂冷笑了一下，吩咐身边的堕天使将沉睡的少女送到内室好好休憩。

    “我想，祂也许还并不知道是我将塞西莉亚带走了。要找麻烦，也是到你的光明神殿去大闹一番吧。”

    祂坐在神座中央，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安碧斯，祂现在的心情出奇的好，对于安碧斯那钩子一般恨不得剜下祂的肉的眼神，也可以毫不在意地置之度外了。

    “如果祂想和我开战，我自然乐意奉陪。”安碧斯假面一样的微笑又铺盖在了祂的脸上，“正好也可以让塞西莉亚彻底看清祂那丑态毕露的真面目。但至于你……”

    “塞西莉亚并不是完全厌恶你的。虽然我绝对不愿意承认，但这是事实。我不想给她压力，也不愿让她为难，选择权就交给她来掌握吧，只要她……不再推拒我，这就够了。”

    安碧斯结尾时的语气听起来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柔，但柯瑞尔仍然听得十分真切。祂震惊得一时失语，连那冰冷的外壳都开裂了几分。

    骄傲得从未向命运低过头的光明之神，俯下身躯，垂下头颅，收敛光辉，轻声低语。祂何曾这般委曲求全过？

    但祂愿意为了她这么做，如果这就是她的本愿的话。

    一旁的撒拉弗听得心惊肉跳，一时无法消化这庞大的信息量。光明神大人来到这危险的黑暗神殿，只是为了见到这名凡人少女？连黑暗之神和爱神都牵涉在这件事之中？而且黑暗之神还同样爱慕着这名少女，光明之神竟然还默许了祂的存在……？

    伟大的光明神在上，他这是在做梦吗？还是出现了幻觉？

    但安碧斯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和接受的时间，屏退了他们，嘱咐他留在大厅听候指令，便独自一人进入了内厅之中。

    柯瑞尔抬起了一个疑问的眼神，堕天使们也立刻心领神会，纷纷消失在大厅内，徒留他一人默默地站在厅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立刻自剜双目，戳聋双耳，最好是从来未曾来过这黑暗神殿。

    “你是撒拉弗吧。”柯瑞尔突然出声道。

    “……回禀黑暗神大人，我是侍奉安碧斯大人左右的炽天使，确实名为撒拉弗。”

    撒拉弗汗颜于黑暗神的好记性，明明他几乎未曾与祂会过几面，但祂却连他的名字都记得一字不差。

    “那你总应该知道安碧斯喜欢吃什么吧？告诉告诉我，回头我好在祂的吃食里下毒，最好是让祂那张可气的扑克脸再也不复现在的容光。”

    柯瑞尔笑得人畜无害，但说出来的话语却是既危险又幼稚，撒拉弗战战兢兢地哭丧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祂的恶趣味发言才好。但柯瑞尔却陷入了沉思之中，披散的黑发遮住了祂冷峻的容颜，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而且看样子，这里又是一座神殿，同光明神殿和爱神宫一样，装饰着浮华的雕刻和纹章，以及……绘制着史诗的壁画。

    为什么神明们都喜欢用叙事性的壁画来装饰内廷呢？天天欣赏自己的前尘往事和往日荣光不会感到腻味吗？

    塞西莉亚无语地坐在床上，哀叹着命运不公。应该没有其他哪位贵族少女的生活比她还要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了吧？不是在光明神殿里等待临幸，就是被抓进爱神宫囚禁，现在更是在又一座神殿里一觉睡醒。

    她昏昏沉沉地回忆着自己沉睡前的一切，拉比亚斯和柯瑞尔的面孔历历在目。自己被柯瑞尔从那深不见底的牢笼中劫走，大概是被带到了黑暗神殿之中吧。

    不过柯瑞尔现在在哪里呢？安碧斯大人知道自己在这儿吗？拉比亚斯又怎么样了？

    塞西莉亚顿时古怪地觉得自己很有一介女帝掌控后宫的风范，明明自己的人身安全都快得不到保障了，还有心情左拥右抱、担心男宠们没有被自己雨露均沾。

    “你终于醒了。睡得好吗？”

    一道如沐春风般的声音顿时将她的注意力引向了来人，她不顾自己只身着一件单薄的短裙，手脚并用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扑进了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的怀中。

    “安碧斯大人！”

    塞西莉亚哭唧唧地钻到祂的胸口，踮着脚去够安碧斯的脸颊。

    安碧斯宠溺地俯下身，贴着她温热的小脸，安心地感受着她活力十足的气息。

    其实塞西莉亚并不觉得自己受了多大委屈。实际上，拉比亚斯除了极具侵略性地压制过她一次之外，其余时刻都没有为难过她，甚至还将她好吃好喝地款待着。

    但不知为什么，看到安碧斯那柔和的笑眼的一刹那，她委屈得泪眼朦胧，悲愤交加，只想痛痛快快地在祂怀里大哭一场。

    大概是感知到有所倚仗时，人就容易变得矫情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