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风波恶

    景秀离了灵山之后，便一路向西。

    西灵界遭逢三百年前那一场大难，以主城金铭城为中心往外扩散，方圆千万里几成废墟。大部分传送法阵也因此被破坏，再不堪用。

    景秀只能御使灵舟飞往目的地。他夜以继日，连行十数日，才终于到达西灵界边境，再往前走便是无边无际的浩瀚汪洋。

    可他仍未停歇，认准了一个方向，便驾着灵舟继续前行。乘风破浪又行数日，直到眼前出现一片看似仙宫琼宇实则不过海市蜃楼的虚景，方才停了下来。

    蜃影之中阴气汇集，多生妖邪祟物，世人见之一般皆会绕道而行。可景秀见了这蜃楼幻影，却面露微微笑容。只见他收了灵舟，便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入了缥缈云气之中。

    而那云雾之后竟然并非虚影，反而别有洞天——原来那蜃影竟不过是扰人耳目的迷障。景秀穿云而入之后双脚便已踩实在地，入目所及林木葱郁，日光清幽，一条山溪白花花穿林而过，水声潺潺，间闻几声虫鸣鸟啼，实乃人间胜地。

    景秀心知来对了地方，正要提步，却忽然感到脊背一寒，仿佛被什么蛰伏在暗处的毒物盯住了只待伺机而动一般。

    他提心戒备，还未有任何动作，便闻飒飒风声——耳后一左一右各有一物携着阴冷气息朝他疾射而来。他看也不看，抬手伸出食中二指便将那两物夹住了，定睛一看，竟是一朱一碧的两条细蛇！

    那俩蛇不过他小拇指粗细，被他两根白净修长的手指卡住了七寸，徒劳地朝他“嘶嘶”吐着信子，口中两颗尖牙泛着晶莹的光，看来确是剧毒之物。

    景秀晃了晃掐着小蛇的手，笑道：“刚好饿了，你便送了小食来给我打牙祭。多谢你了，阿临。”说着便掏出一鼎巴掌大的丹炉，作势要将两条小蛇往里扔去。

    “住手——”

    一抬头，只见古木林梢间垂下一条海碗粗的黑色长虫，张着血盆大口，吐着鲜红的信子朝景秀疾速俯冲而来。

    景秀眼中浮现出一抹温情笑意，将两条细蛇随手一扔，却是张开怀抱，两只手将那来势汹汹的长虫兜头一搂，笑道：“阿临，别来无恙。”

    这被叫作“阿临”的长虫也不知是蛇是蛟，浑身鳞片黝黑发亮，腹生四足，头上还长着两个似角非角的鼓包。

    它只将景秀当作树干，将人牢牢盘住绞紧，还拖了一条长尾在地上扑腾。它高昂着头颅，红信青牙的蛇吻呼出阵阵腥气，只听它一边口吐人言：“谁跟你别来无恙！”一边竟是不容分说一口便咬向景秀的脖颈！

    景秀面不改色，轻笑一声，分出一手摸上它头顶的鼓包，轻轻一挠——那凶猛长虫竟“呜”地一声低鸣，立时泄了气，头一软歪在景秀肩上，缠在景秀身上的躯干也跟着松了一半。

    景秀入世前曾与这黑蛇相伴不知千百年，早知它的死穴，因而拿捏起来毫不手软，并还要出言嘲笑它一番：“你又荒废修炼了，阿临。三百年未见，这角竟是一厘也未长，莫非这三百年来阿临都只顾着偷懒贪睡去了？”

    那黑蛇被景秀揉得通体舒泰，歪嘴吐着长长的信子，来回舔着景秀的脸颊和耳朵，一时“咿咿”，一时“嘶嘶”，不知到底是羞恼还是享受。

    景秀见它这副模样，心中好笑，又觉久违地亲昵温暖，便干脆搂着它席地而坐，由着它胡乱将自己耳鬂舔得一片潮湿，手下爱抚它头角的动作也随之多了几分温存。

    两人亲近够了，便又重新捡起叙旧的话题。

    黑蛇仍缠在景秀身上，时不时伸着信子扫过景秀的耳朵。它对景秀仍是有怨气的，真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才好，可景秀现在这副人类的身体，哪里经得住它随口一咬。

    “几百年杳无音信，我早当你已经死了。而今你又来找我作甚？”

    景秀温柔地抚摸着它颈部的细鳞，道：“这世上我只得阿临你一位可托付性命的挚友，我若有难处，不找你还能找谁呢？”

    黑蛇脑袋一竖，随即“哼”了一声，一对金瞳瞪得比铜铃还大，“我算什么！”又问，“你的契伴呢？”

    灵兽与灵修结契，彼此便可称之为“契伴”。

    “没有找到。”

    或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这份久寻未果的失望，景秀而今提起那人神色竟十分平静，“天地间仿佛已经没有他的气息了。或者早已魂飞魄散，或者转世投胎去了罢。”

    “可你们不是有契约相连，无论他是转世了还是湮灭了，你怎会没有感应？”

    景秀苦笑道：“当年我单方面斩断了与他的契约……若非如此，他便早该通过契约感知到我的情意，而我那时并不欲让他发现。”

    黑蛇又“哼”了一声，“既然不想被他发现，那你后来为何还要——”

    景秀打断他道：“后来所发生之事，我竟是死过一次才渐渐想通。当年我确是受人蒙蔽了，以致犯下大错……所幸这错也并非不能弥补。”

    “弥补？这还能如何弥补！”黑蛇越听越是惊骇，直觉它的好友又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之举，“阿玥，你该不会又乱来吧！”

    景秀微微一笑，又摸了摸黑蛇的头角，“而今我已经不再期冀能够找到他了。但是当年陷害我犯下弥天大罪之人，我一定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那人究竟是谁？”黑蛇嘶嘶吐着信子急怒问道。

    景秀闻言神色有些放空：“我曾以为是白湘。可我潜伏在洛府二十余年，观她与洛锦年之间情意甚笃，不似作伪。既如此，她便没有理由那样做。”

    黑蛇不满道：“所以说，你现在还是不知道仇人是谁？”

    景秀呵呵低笑，“是啊……但我相信因果报应，那人终会露出形迹！待我手刃仇人，我便将金源物归原主。”

    黑蛇无比震惊道：“你要如何物归原主？归还之后呢，你又会如何！？”

    景秀双手扶住了黑蛇的脑袋，认真凝视着它道：“我来便是要告诉你，灵界五行失衡的困局迟早可解。阿临，有劳你转告那几位，暂且带着部族规避些时日，切不要轻举妄动。”

    “哼，规避！？咱们已规避三百年了，是人族欺人太甚！”黑蛇“哧哧”喘着粗气，狂吐蛇信，“你休要转移话题，你还未说，归还金源之后你会如何！？”

    “我也不知我会如何。”景秀搂住了蛇颈，侧脸与之相贴，在它细腻的鳞片上蹭了蹭，“阿临，不管是在灵兽还是灵修眼中，我总归是罪不可恕的。何况没了他，我也早已活够了。将来无论如何，你都不必为我难过。只是我那胞弟阿珠一向固执，又易冲动，我怕他一时想不开，还要劳烦阿临你帮我多看顾——嘶！”

    景秀捂着耳朵痛呼出声，或许他该感谢阿临嘴下留情了，不然它这一口当真咬实了，只怕他这耳朵当场就掉没了，哪会只流几丝血便算完事。

    只见黑蛇口中“呲呲”喷气，一双金眸怒火熊熊，“这便是你说的唯一可托付性命的挚友！？你的性命从未由我作主，身后事托付给我却大可不必！我临渊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景秀怔了怔，恍然失笑，伸手去搂黑蛇的脖子被它偏头躲过，再伸手，见它还要躲，干脆调转方向，一把揪住了它头上两只鼓包，轻轻笑道：“还躲不躲我了，嗯？”

    “嘶——”黑蛇被他揉得又东倒西歪地软了，却还气急败坏地吐着信子，“你松手！臭阿玥，你敢不敢换一招！？我最讨厌你这副假‘人’假‘意’的样子！”

    景秀吃吃笑了，手上揉捏的力度却不减，“看你人语课不用功吧，假仁假义可不是这么用的。”

    黑蛇气得脸上的黑鳞仿佛都透出了粉色，“反正我就是讨厌你人形的样子！你给我滚开，别碰我！嘶——”

    景秀笑意盈盈，不以为意，“那阿临看我换这一副模样如何？”语落握着黑蛇的头角就地一滚，一眨眼，人不见了——

    只见一头毛发蓬松形似白虎的雪白巨兽，姿态优美地将一条黑色蛟蛇按压在身下。

    “我知阿临最喜欢我了，三百年了你这儿还是一株花也没有，不正是阿临体贴我花粉过敏吗？”

    “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本来就不喜欢花！”

    “真的吗？”

    雪兽咕噜咕噜地以头去拱黑蛇的额头和角包，黑蛇亦不甘示弱地将雪兽身躯盘了个满满当当。

    一黑一白两只灵兽就这么互相绞缠着对方，在林间打滚痴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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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那一日洛云知答应要给小云澄带他爱吃的白芙鱼——

    可他那日回了宿舍，见到意料之外的人，一番意料之外的交谈后，便思绪纷杂，忧虑重重。又加之白日为了小云澄担惊受怕过度，一天之中情绪大起大落，早已累极。这一上了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之后，竟是就此睡迷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可沉，待他转醒之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想着自己又平白让小瞎子苦等了一回，洛云知不禁有点懊恼，同时又有些气闷，心道：金铃都给你了，不会叫我一声吗？眼睛瞎了还不够，嘴巴也是白长了，还要再做个哑巴？

    他便带着一身的起床气，急匆匆去食堂买了吃食，往洛云澄住的院子跑去。

    没走几步，却是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

    洛云知疑惑地打量面前神色各异的几人，“院长，简老师……”

    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和一名眉目秀丽的年轻女子——这两人都看着有些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那中年男子满面愠色，冲到洛云知面前，悲愤道：“少主，我乐不忘自认服侍洛家一向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儿与少主究竟有何仇怨，竟让少主你借着比试之机对他痛下杀手！”

    洛云知听得莫名其妙，怒道：“你在胡说什么，我连你儿子是谁都不认识，我杀他作甚！”他长这么大连只鸡都没杀过，几时杀过人了！？

    中年男子惨笑一声，“不愧是少主，你高高在上，我儿与你同窗六年，你杀了便杀了，却连杀的是谁都不知道！”

    洛云知更加迷茫了。乐不忘是谁他已知晓了，乃是他家的护院副统领。可他说他儿子与他同窗六年——他们班上姓乐的只有前一天无缘无故挑衅他的那个小胖子，叫做乐默思的，这人竟是乐不忘的儿子？他确是今天第一天才知悉。

    等等——洛云知猛然一惊，听这乐不忘兴师问罪的意思，那小胖子竟是已经死了？还是被他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