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诅咒（上）

    “别看。”

    一只玉白手掌伸过来轻轻捂住了洛云知的眼睛，并将他揽入怀中抱了起来，“小师弟，师兄带你回家了。”

    “景秀……”

    洛云知趴在景秀肩头，一眼便看到一个一身黑袍的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的头颅。

    另一旁，灵山学院的院长——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扶着简老师站起来。

    只听那黑袍男子语调平平，亦不辨喜怒道：“你杀了他。”

    简炼一震，手捂着胸口，防备地盯着那黑衣人，咳出了一口血沫道：“他入魔了，若非杀了他，这里的孩子全都保不住！咳咳！”

    眼见着黑衣人袍袖一动，简炼瞳孔骤缩如临大敌，随即却悍然踏出一步，大喝道：“萧亭风！你想为他报仇，冲着我来便是！切勿伤及孩子！”

    “亭风！”院长脸色一变，也紧跟着上前一步道，“若离之死，老夫亦深感痛心。但此事并非简炼之过，亭风你可不要冲动啊！”

    黑衣人并不理会院长，只瞥了一眼大义凛然的另一人，“呵”地低笑出声，“简老师啊，双修的滋味想必不错吧。难怪世人皆说非双修不可成圣……昔日燕氏名门之秀，莲华剑君，年年灵山论剑谁与争锋，竟也能败于你手。呵呵……”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绝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若离之事！我和秦倾的关系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龌龊！”

    萧亭风却根本没有再搭理对方的意思，对那人满腔义愤的作态置若罔闻，实则轻蔑已极。

    只见他径直走到那头颅跟前，蹲下身，将那惨不忍睹之物双手捧了起来，喃喃念了一句什么，便看也不看在场众人一眼，携着那颗头颅径自转身离去了。

    萧亭风——东木萧氏当代家主，谁人敢拦？

    洛云知被景秀抱着带离现场之时，他看着那人黑袍猎猎的背影轮廓，不知为何，竟觉得那人仿佛十分伤心似的。可他明明又是那样的平静。

    “怎么了，吓到了吗？”小孩儿不同寻常的安静让景秀心生忧虑。他轻揉了揉小孩的后脑勺，柔声道，“别再想那些事了，闭上眼睛睡一觉吧。等你睡醒，我们就到家了。”

    灵山学院建址于灵界中央大陆的灵山之上，其山门外有一处迎客台。台上设有连通东西南北其余四块大陆各自中心枢纽的传送法阵。

    因此他二人要回北灵界，只需去往那迎客台搭乘传送阵即可。确实方便快捷。

    洛云知伸手搂住了景秀的脖子，将小脸埋了进去，蔫蔫地说道：“景秀，我好难过。”

    他说不出心里为什么那么憋闷。是因为人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血腥恐怖，与突如其来的死亡之威慑吗？可他似乎又明白，让自己深感恐惧与?惶的，好像又并不仅仅是这些。

    景秀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也许这个事实对你来说有些残酷，但师兄还是想要你知道——在灵界，如今日这般的悲剧并不算稀奇。‘非双修不可成圣’，也许并不是此间天道赐予我们的成圣捷径，而是一个最恶毒的诅咒。”

    “为什么？我不明白。”

    景秀道：“既要和自己的灵根五行相生，又要和自己的元核阴阳相合，最好还要与自己情投意合——你觉得这样的天作之合是随处可见，人人可得的吗？”

    洛云知懵懂道：“难道不是吗？我爹爹和娘亲就是呀！”

    景秀笑了，“是，你很幸运，有一对恩爱的父母。但除此之外呢？这世上多的是因为属性适配而结合却彼此无爱的双修道侣，也有很多属性不合，却愿意为爱弃道的真正有情人。”

    “就像燕老师和简老师一样吗？”洛云知有些迷茫地问道，“可燕老师入魔了，最后不得善终……这就是你说的‘诅咒’吗？”

    “我不知道他二人是不是……”景秀隐了未竟之字，淡淡道，“但我知道，人心易变，人欲无穷。”

    相爱时或许当真只在乎朝朝暮暮，道途可抛。可一旦时过境迁，当天人五衰的威胁一日日真实逼近，此时却有一份成圣的机缘摆在眼前，又有多少人能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呢？

    昔日佳侣终成怨偶。

    求生本能或许是导致人心善变的直接因素之一。但追根究底，欲望的渐变与更迭，才是人心变化的根本原因。

    洛云知听得半懂，心里却已然沉甸甸，他哭丧着脸说：“我好像更难过了呀。景秀，我现在脑海里总是想起燕老师躺在血泊里的那颗……它血肉模糊的样子。虽然他入魔了，很可怕，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他很可怜。就算他那么小气，都不肯教我剑术，也还是觉得他可怜……我不想要他死！”

    尽管年幼的他尚不懂得真正的情爱，更不懂人欲无极的道理，但无疑今日目睹燕若离之死——那颗垫在喜糖上的血色头颅，其惨烈无比的视觉冲击，已然给他的纯白童年添上了第一道浓墨重彩的阴影，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景秀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咱们不想那些了好吗，想些开心的事——师娘快要给你生下小弟弟了，你不是盼了很久么？”

    ——对哦，弟弟，澄澄！他要赶紧回家，告诉娘亲他为弟弟取的名字！

    洛云知终于不再那么沮丧，“景秀，我们回去之前先去一趟灵山坊市吧！我要给弟弟买礼物！”

    他说的坊市就在灵山脚下。他想为弟弟挑选一些中土大陆的特产之物。

    景秀自然说“好”。

    二人到了坊市。小孩儿虽然年纪小小，眼光却已然十分挑剔。他只想给弟弟最好的，看了不少新奇物件都不满意。

    景秀陪着他一圈逛下来，最后只挑中了一对金铃，和一只拨浪鼓。

    那金铃是一种通迅法器。正如北灵界的灵修喜用灵螺来传迅，中灵界则惯用这种金铃。此物虽叫“金铃”，却并非金属性的材质制成，而是用中土大陆所特有的一种金色灵壤。

    洛云知最喜爱它的一点是，这金铃认主之后，当两位使用者靠近一定范围时便会发出一种十分美妙而空灵的铃音，且这铃音只有两位使用者能听见，并不为外界所感知。

    洛云知迫不及待地将其中一只认了主，只等弟弟出生后就要将另一只送给他——好像他和弟弟还未见面就已经拥有了共同的秘密似的，让他格外欢喜。

    而那只拨浪鼓，据说取材于中灵界的一处回音洞。那洞中组成洞壁的灵壤具有一种储存声音的特质。

    古往今来，有许多浪漫的情侣都曾去过那洞中，双双留下海誓山盟的诺言。而那诺言被山洞永久地保存下来，任往后时光流逝岁月变迁，它始终在那里静静回响，或将成为爱情永恒的见证，或将成为一种不那么令当事人愉快的讽喻。

    而取自那洞中灵壤炼制而成的这一只拨浪鼓，同样具有留声和回放的功能。洛云知自己喜欢听故事，便觉得弟弟肯定也与他一样。他想将他听过的所有最喜欢的故事都一一讲给弟弟听——等有空他就要把这些故事都存进这只拨浪鼓里。

    等他回灵山学院之后，弟弟也还能通过它每天都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他的哥哥为他讲很多好听的故事——想想就叫人开心呢！

    洛云知带着给弟弟的礼物，一路兴高采烈，同景秀回到了北灵界中心的千雪城——洛氏家族所在地。

    洛府大门外。

    一名云鬂花颜的白衣丽人，并一名青衣小童子正翘首以待。

    那白衣丽人虽身怀六甲，但举手投足间仍是一派清姿美仪，恍若谪仙误入凡尘一般，美丽不可方物。

    此人正是洛府的女主人——白湘。因其美貌无双，又爱穿白衣，世人并不以夫姓称呼她，而是尊其为一声“白夫人”。

    洛云知从灵舟上下来，便呼喊着朝白夫人飞奔而去：“娘亲！弟弟！我回来啦——”

    “你当心点！”白夫人笑着嗔怪道，“灵山学艺一年，怎地还是如此毛毛躁躁？”

    洛云知轻轻将脸蛋贴上白夫人隆起的肚子，听了一会儿，“呀——弟弟他好像踢我了，是在和我打招呼吗？”

    白夫人笑了一声还未说话，一旁的青衣小童忍不住插嘴道：“少爷，鱼儿我都和你打了半天的招呼了，手都挥酸了，你咋都不看我一眼呢！”

    这青衣小童名叫洛鱼儿，是洛云知的书童——陪他练字画画儿也陪他玩乐，一众伺候他的小厮丫环里，就属洛鱼儿最是机灵最得他心意，往日两人关系极好。

    一年前洛云知要离家上灵山学艺，学院规定不能私带仆从，两人面临分离还哭了好一会儿鼻子。没想到一年过去，好不容易见了面，这大少爷眼中已然完全没有他洛鱼儿这个人了，叫他忍不住抱怨起来。

    “哎呀小鱼儿！”洛云知亲亲热热地拉起他的手，心道一声完了，忘记给小鱼带礼物了，嘴里却道，“谁叫你光挥手，不出声嘛……不酸不酸，少爷我给你揉揉～”

    “我这么大一个人站在这里你都看不见，出声儿有用吗？”

    “好啦好啦，有什么话都进屋再说，”白夫人拍了拍两个小孩的头，“这么多人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又转而对景秀道，“孩子，这一路辛苦你了。”

    “不辛苦。”景秀含笑道，“弟子给师娘问安。”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门往府中行去。

    洛云知看到府中到处张灯结彩，红绡挂枝，又见有仆人正将那些灯笼彩带往下取，不由奇怪。

    “府里装扮得这样喜庆，是为了给弟弟庆生吗？为什么又要取下来呢？”

    白夫人微微一僵，既而笑道：“你刚回来，肯定累了，这些旁的小事就不要操心了。”

    洛云知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只听白夫人又道，“今日爹娘都还有要紧事要忙，你和你师兄先好好休息一番，明日咱们再叙话。乖哈。”

    “可是我——”

    一旁的青衣小童拽了拽洛云知的胳膊，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并背过白夫人悄悄给他递了个口形——“等”。

    洛云知顿时心里有数，便乖乖对白夫人说了声“好”，“今天在灵山坊市给弟弟挑礼物，逛了一天累死我了！那我就去休息啦。”

    白夫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娘亲明日再来看你给弟弟买的礼物。”又叮嘱道，“你今晚在自己房间里好好休息，哪里也不要去，知道吗？”

    “嗯嗯！”洛云知一脸乖巧地点头。

    白夫人看了一眼洛鱼儿，似是欲言又止，这才径自走了。

    ——

    洛府西苑，青云阁。

    洛家少主的寝屋里。

    听完小书童的一席话，洛云知不由惊怒交加，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爹爹娶了二夫人，给我找了个二娘！？还是奉子成婚？！”

    ——府里的那些灯笼彩带，竟然是因为几日前，刚举办完一场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