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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歌飞外章湘妃曲

    马上就要入七月了,天是愈来愈热,县尉府闷得像个蒸笼。应雪柔不喜热,虞山之事也告一段落,县里清闲,恰闻吴郡老家的表亲闲置了一出小院在虎丘附近,我便打算带他去苏州走走避暑顺便养屁股。这一切按常理来说本来都那么顺理成章,但很可惜这“常理”俩字每每刚露出个点划就会被一个丧尽天良的家伙给无情抹杀。

    “伯高,难道你就这么待不了客?我这么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给你送个升官的机会还助你成功完成任务指日便可加封,你就容不得我在你面前多晃两眼?伯高啊,人生苦短,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待我回转长安,你想看我也看不见了啊!你还不趁此良机多看我几眼?我可是想好好记住伯高你的英容笑貌啊!”

    “手拿开!李太白我可告诉你,我张伯高虽胸无大志,但走在你后头可以在你每年忌日之时到你坟前为你上三柱清香祭上杯小酒也是我为数不多的毕生夙愿之一了。”

    “伯高你何必呢?哈哈,我知道你一直很害羞~”

    看着李白一脸悠哉在太师椅上扇凉品茗好不自在,老子一个头有两个大,不,是比两个还要大。

    每当我劝李白提早回长安复命之时,此人都一脸无辜滔滔不绝吐出类似上头的这一番话,每次都惹得我掉一地鸡皮疙瘩扫也扫不干净,中午听了会把早饭呕出来,晚上听了会把中饭呕出来,早上听了会一天都吃不下饭。几趟下来脸上去了几两肉,养伤进的补基本没吸收。

    前两天我特地去城隍庙口卜了一卦,算算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他老李家千万两金子不然这一世怎么这么阴魂不散。算命的老儿指头从一掐到五从五掐回一,来来回回指头上估计搓出了垢,才捻着胡子挤出一句:“公子您所说的这个仇家可能是上辈子与公子有段孽缘,牵扯不清才追随到今世。”我一听含在口里的半口凉茶直接喷了出来弄得老儿一脸涎水茶沫。回头我巴巴请教应雪柔孽缘这一说,他先一怔,然后留我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也未可知。”接着当晚就没让我进他房间,我杵在门口不知是喜是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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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前街开钱庄的王大掌柜今天来走了好几遭,香茗果品一个劲地塞,一一被应雪柔挡了回去。几趟下来王大掌柜换着人马轮番上阵,应雪柔也应对得有些乏。趁着中午饭点被我一一哄了回去终于静下,我在后堂帮应雪柔捏肩捶背。

    应雪柔只是任我捏捶,闭目不言。“累了?不过回房歇息一下。下午他要是再来,我来挡。”我拉过凳子坐在他身后抱他入怀。应雪柔抬手点了点我鼻尖,浅浅一笑:“只怕你被缠得一烦,就要在府里大打出手了。”我低头啄了啄笑成一弯的眼,觉得现下十分平和美满:“有你在身边,真的为我去了不少麻烦。这个县尉说是做得轻巧,你却才是功臣。伯高无才无能,只能累了你。”应雪柔在我怀里缩了缩:“便都是自愿,也就不怕累了。为你,我愿意。”一俯首,对上了漾着水光的双眸,波粼潋潋,看得老子意和气顺却又热血沸腾。

    我扭头一看门,好,关着的。现在人都吃饭呢,料想也不会有人来后堂打扰。把握时机!我哑着嗓子,怀抱又紧了几分,定定看着秋水眼:“应雪柔,我……”

    怀中人扯了扯我的前襟,一声“嗯”从嗓子眼里飘出来贴着我脖颈钻进耳朵。娘的老子还有什么好忍的!

    对准鼻子以下一寸不到的位置,我啃~

    “张大人,大事不好了!”我立马弹起来正襟危坐。随着破门声而入的是一条看见就有无名火的人影。

    左?荣!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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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蛤蟆眼兄任务一完就该回常州府复命的。临别前一夜大伙凑在一起喝个小酒都有点上头。蛤蟆眼兄就叹气说是回了常州府累得慌不及在我这常熟小地方自在快活,另外几个兄弟也齐齐附和。这么一说我当时也激动,拉着蛤蟆眼兄的手亲切万分说只要不嫌弃常熟这里他和几个弟兄尽可留下。当场就修书一封到常州府讨人。第三天立马有了结果,人家常州府给人给的爽快。其他弟兄都派去了衙门,蛤蟆眼兄敢情和我还算有个交情便留在府里做管家。我当时还十分高兴的同应雪柔说此后府上的事便无须他太过烦心,我们俩可以尽情地,哈哈,闲多了,可以做的事自然也多。

    结果现在我万分万分的后悔。

    上一次是在书房,应雪柔帮我研磨,不小心把墨洒到了袖口。我见那点点的倒别致,挥笔就着白衣在袖子上书了“紫微旭日”几字。应雪柔笑嗔我毁了他件好绸衫,眼前人美目娇嗔,看得老子一阵气血翻腾,刚搂过来准备一口,“砰砰砰”想起了敲门声:“张大人,大事不好了!”所谓的大事,不过是后院的公鸡大花仔偷食了堆在库房准备进贡的新清碧梗米,啄坏了几口布袋。左荣气急败坏问我怎么处置,我咬着牙说斩立决心里一心倒是想宰了眼前的这蛤蟆。

    上上一次是在花厅,我与应雪柔共品李白一个老相好送来的上好碧螺春。我端着茶盏,和应雪柔笑说在我家乡不少人不喝茶,只吃茶,可养生。应雪柔忽然伸手抚上我的脸,眼波粼粼:“怎么没见你多养几两肉?这伤可几日才好?你看你,喝茶都喝到脸上去了。”纤手拈去了茶叶子,轻轻在我脸上来回,一脸心疼:“瘦了不少,憔悴了。”冰凉柔软的手在脸上抚着,触处冰凉,却在身上燃了火。我把人抱起放在腿上,轻捏下颌,沉声道:“伤好没好,可完全没影响我的‘发挥’哦……”柔柔的唇一个蜻蜓点水:“你啊,真是不安分。”左手圈着人,右手正打算伸进里衣进一步探索……“张大人,大事不好了!”我咧,叫得好象火烧房子,我和应雪柔只好急急奔出去一看。蛤蟆眼兄一指屋顶上:“大人看,有只死乌鸦!不吉利啊!”我要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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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耐着性子正襟而坐,按住火气,一字一句的问:“左兄,又,有,何,事,啊?”

    左荣倚着门框,吸口气吐三口,白着脸:“李大人在西,西城关的,的老宅,宅子……”

    “哈,咋了?”我端起茶杯,啜两口顺气,以免爆火:“叫我去喝酒?”

    左荣脑袋摇成拨浪鼓:“他,大人他,在宅子外昏倒了!”

    “什么?!”一口茶喷出去,左荣一抹脸:“凉快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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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个儿白天出去的,意气风发,李大老爷迈的步子是平常的三倍大,一步三摇,怀疑嗑了五石散。今个儿下午回来,煞白的脸有出气没进气的躺在床上连哼唧也哼不出来。倒好,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只是便宜了抬他回来的几个西市卖菜的兄弟一餐好饭。

    不懂得是不是因为老子也是带伤之躯,看着李白这么躺着油然一股同情之心。我内心那个感慨的啊,我真是一好人,真他妈一好得不能再好的好人,我竟然没有在此时幸灾乐祸,甚至,甚至还……主动承担了照顾他李大老爷的工作。

    屏开下人,应雪柔伸手探了探李白额头,蹙着眉头道:“怎会如此?”我眨眨眼:“咋了?难道他中邪了?”

    应雪柔挨床边坐下,静静闭目把脉,片刻,低声道:“太白兄身上,有鬼气。”

    “鬼,鬼气?!”多么新鲜的一个词啊!老子活了二十多年谈不上一把年纪过的桥淌的水也不再少数,该见的市面也见的不少了。鬼气这个词平常街头巷尾七姑八婆茅山道士常会讲讲,真正生活里从来连影儿也没见过。现下这状况,老子,激动了。

    “鬼气啊?鬼气啊啊?鬼气啊啊啊?你,确,定?”有点小热血沸腾。

    应雪柔一撇嘴:“伯高,我怎么觉得你兴奋多于惊讶?”

    老子很有骨气的承认了:“我是很兴奋呀!鬼气啊?鬼气咧!我第一次看到身边有人沾上这玩意呐!反正等等让左荣去东头的茶馆里请个道士来贴几道令画几张符再喷他两口水,也就没事了。”

    应雪柔站起身来,正色道:“此次恐怕没这么简单。一般道士,恐是不行的。”

    难得看应雪柔这么正儿八经的跟我说话,我也终于了解到事情一点也不简单,开始为李白忧心了:“那,怎么办?”

    应雪柔微微一笑,眼底闪过一丝狐狡,低声道:“伯高忘了?紫某可非此世之人呐。”老子嘿嘿一笑:“你总有你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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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稀客,这绝对是稀客。

    “白痴大人,好久不见啦。”红头发小姑娘晃到我面前,两条辫子甩的甚是开心。平心静气,平心静气,我内心不断书写个“忍”字。忍,忍,忍,本大爷要忍。硬是挤出个长辈温柔平和的微笑:“小姑娘啊,这么久不见,没想到你身板没长脑子也一样没长哈。没人教你要对大人有礼貌要知礼数吗?”

    “你,你,你!少主,白痴大人他欺负人家啦~”切,又是这一招,拉着应雪柔不放。我上前一步把她从应雪柔身上提开,问:“你来做什么啊?”

    “白痴大人,你可是有求于莉莉琳哦~这样的态度,是拜托人的态度吗?叫两声莉莉琳姐姐来听,或许嘛……我就答应好好帮你了。”小姑娘那副小大人的精明样我真是受不了。

    我抱着双手弓着腰视线平齐这个小丫头:“琴,瑚,姐,姐?就你?有没搞错?”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我用色鬼的标准目光给小姑娘好好扫了两个来回,一撇嘴:“完全没长大嘛。”

    小姑娘终于爆发了:“张旭张伯高你,你!!!”甩头就往门外冲。应雪柔忙站起一把拉住她,回头看我带着几分不满:“伯高,就别开莉莉琳的玩笑了。”我摊摊手。应雪柔转头笑对莉莉琳:“太白兄的事还要劳烦莉莉琳咯。”

    小姑娘好象真的怒了有点不买帐,嘟着嘴:“才不才不,白痴大人的朋友也不是好人,莉莉琳才不救他!死了算了!”

    还没轮到我发飙跳上去应雪柔先沉了声:“莉莉琳,不可胡说。”应雪柔的态度明显让小姑娘臣服了,絮絮道:“好啦好啦,莉莉琳知道了,莉莉琳救李白就是了。”说罢解下一直别在腰间的一个小锦囊,递给应雪柔:“鹤元丹就在里面了啦。本来一粒也就够了啦,不过莉莉琳想少主可能还会用到的,所以多讨了一些哦。还有一些别的药草丹丸,都是莉莉琳特别为少主收集的啦~”应雪柔笑着接过锦囊轻抚她的头:“还是劳烦你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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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下药丹的李白脸色明显好看多了,呼吸也匀长了很多。应雪柔号了脉,眉头舒展开,回头对我笑道:“服下鹤元丹,已是好了大半,只要静养两三天就好了。”我在李白床边坐下,怔怔看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脑子里只有俩字在飞舞盘旋:“嗯……”忽然应雪柔俯下身子轻咬我的耳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准你去。”我愕然,转头看着他。透着紫色的眸子贴李上来,眼波流转,柔柔的在我脸上滑去,轻吐了口气:“傻瓜,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别去,那里危险。”

    我把人捞过来抱在怀里,细细嗅着这只属于他的味道:“我听你的。”怀里的人掏出件物事往我颈子上一挂,笑道:“这个给你,好好戴着,不许拿下来。”我仔细看着,是一个像平安符的小锦袋,应雪柔凉柔的手滑进衣襟,将锦袋贴身放好。

    “这是做什么?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事物的么?”要是我没记错逢年过节应雪柔都不与府中人一起去庙里上香撞钟,只是一个人留在府内说是看家。一次我问他为何不去,求个平安护个安心,他淡淡道:“有时,我宁可不要天护庇佑,以换得一身自在。我自托命与天穹,上苍何有佑人时?”那一霎那他眼里的落寞,我没有看错。

    食指点上我的嘴,嘴边浮起一朵笑花:“这是我的心意,不是庙里求的平安。”我低头捕捉他的唇,结果被他偏头闪开:“这几晚,就好好照顾太白兄吧。那个地方,你不要去。”我怔怔看着那双眸子,细细读着他的心思。忽然怀里一下空了,我一愣,人已经走到门边。“你自己也早点休息。”一转身,轻轻地带上了门,脚步渐渐远去。

    突然觉得房里空荡荡的,李白和挺尸没有区别。老子悲哀的发现,自从来当了这个鸟官后,莫名伤感的次数也多了起来。突然回想起李白递给我官印的那晚,我当时到底是什么心情?“太白,你说,我们当时的选择真的正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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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厨房里最近人手紧,张妈的媳妇闹着要上吊没事自己勒自己玩了几回逼得婆婆告了假,柳绿桃红几个丫头被家里排着相亲一天在府里呆不上两个时辰,剩下个伙夫搭配蛤蟆眼兄外加本大人亲自上阵,这几天饭菜勉强对付过去。只是沦落到去西市买菜,让本大爷怎么想怎么别扭。一路上都是咱的百姓,那眼睛瞟得让人难过。

    “张大人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啊,亲自下来体察民情啊!”我是体察菜价还差不多。

    “张大人张大人您一定要买我家的萝卜,又脆又甜,我算您便宜点,以后记得和别的大人提提我这摊子的菜哈!”还会有别的大人像我这么破格么?

    小小一个西市,东一个“张大人”西一个“张大人”,叫得我都不知道往哪里躲。突然眼角瞟到条弄子挺僻静,一转身我赶紧拐进去。

    明明是热得不行的大白天,巷子里却凉快得很,还有点,呃,阴森森。和热闹的西市隔着不过一排墙,这里倒是安静得很,完全不受影响。连个人影都没有。忽然一阵穿堂风,吹得我寒毛根根挺拔起来。“吱呀”一声,转头四顾,原来是前头一处宅子大门没上。高悬的匾额上书“绮云阁”。好熟悉的笔法啊。

    “难道这里是……”老子头皮有点麻。别人的笔法认不出来,我自己的,再鬼画胡我也……似乎是多年前的一席酒筵上,李白拿着壶上好的汾清把我灌得七荤八素骗去了张题字拿去做人情,好像就是这三个字。

    想推开门的手开始颤抖,这里,有着我多年前尘封的记忆。刻意的忘却没有埋得太深,再翻起时剜骨的痛。

    “疏,绮,云……”这三个字,有多久没再提起过了?那一年的水袖霓裳、流苏缨络、歌舞词曲,都是难得的快乐时光。

    蟠龙画栋挂玉带

    我推开半掩的门扉,仿佛看见多年前这里的景象。

    “晁衡,再来一杯啦!”李白笑着把想逃离酒案的晁衡拖了回来,扯着他衣襟又灌了一杯。

    弦歌不知朝露白

    这前厅曾是我们行酒令唱词之处。如今蛛丝纠缠,帐幔如残絮。

    我靠着两个软枕打了个酒嗝,敲敲桌面:“喂喂喂,晁衡你不对了啊,咱们怎么说的?不醉不归的哈!敢给本大爷逃酒!再罚!”李白附和着又抓起酒壶要灌。

    盈风一舞月娥羡

    这一方云莲台,是当年晁衡亲手制作送她的礼物。幔布绸云已纠结灰黑。

    晁衡按住李白还要再灌的手,大着舌头道:“不,不行啊太白兄,再,再喝,绮云,绮云她要生气的……”李白用力在晁衡肩上一拍,大笑道:“你个没出息的小子!还怕绮云吃了你不成?”

    蝉翼梅妆入帘来

    她总是笑着从这展屏风后步出,手上是一壶上好的女儿红。

    “绮云哪里是这么没肚量之人呢?”四人把盏,又是一夜欢歌言笑。

    这满目的凋敝,哪里能看出昔前的生机?

    蛛横栋,鼠走墙,稗草枯黄画凄凉。

    自从晁衡走了后……“绮云你在哪里呢?”

    “哗啦”

    “哗啦”

    那一卷珠帘后似乎有了动静。

    “哗啦”

    “哗啦”

    此时此刻,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感,觉得一切都静止了。

    “公子,可见过晁衡?”

    眼前的景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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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可见过晁衡?

    公子,可见过晁衡?

    晁衡公子……

    绮云……

    一团诡异的光线模糊了我的视线,隐约间零乱的发丝飞舞下仍是当年的清丽容颜,只是憔悴万分。她握住我的手,只是喃喃的问。

    公子,可见过晁衡?

    公子,可见过晁衡?

    晁衡,晁衡他……

    为什么!明明只是握住我的手,我却觉得不能呼吸,像是被卡着脖子,无法出声!

    “绮,绮云……”诡异的光线绕上我的脖颈,凉意透骨,慢慢收紧。我好想说话,好想告诉她,晁衡他……

    在我的视线归于黑暗前,我好像看见了一抹温柔的紫光,笼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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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的梅花总是很好,这里的风总是有股淡淡的酒香。

    “你在等人?”

    “我在等你。”他笑着转过头来,一指梅树下:“这薰风,不知可够你饮到几日呢?”

    “这辈子喝不完,下辈子再来喝。”把他揽入怀中,轻啄额头。

    “是啊,反正你这狗鼻子,总是能寻过来。”鼻头被他这么一点,还挺舒服。

    “若是鼻窍不通,闻不到呢?”

    “我会把你拉来,捏着鼻子灌你!”狐狡一笑,埋进怀中。

    算账的……你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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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大人醒了,张大人醒了!”

    好,好吵啊……

    我挣扎着睁开眼,好刺眼啊,眼前这个黑乎乎的东西是……

    好,好象是人脸,眼睛铜铃大,我见鬼了吧!“啊!”我抬手就往眼前的不知名物揍去。

    “好痛!”靠,怎么这么硬!我还以为打到门框。

    “好痛!”同时有人惊呼。

    我这回是清醒了,定定看着鼻下已经多了俩红条的人。

    失手。

    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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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雪柔端着粥碗一勺勺往我嘴里塞,完全不顾我烫得龇牙咧嘴,皱着眉头数落着我:“这回好了,揍人也不看清楚!左荣一伤,现在厨房里是没人了,你就好好享受这几天的稀粥干菜吧!”

    我捂着嘴:“唔,好烫好烫,我知道错了,你慢点。”

    应雪柔脸色突然冷了下来:“你倒是知道烫,你怎么不知道死!你为什么要去那里!你不知道我,我……”

    我怔怔看着他,头一回,他在我面前如此失态。

    话才说完,应雪柔似乎也察觉到了,低头道:“我,我失态了……对不起,伯高。我只是太,太……”

    看着他这样面颊泛红,手足无措的样子,真是头一回。我一笑,把他拉进怀里,柔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担心。”原来你也有这样可爱的一面啊,哈。是为了我,是为了我吗?内心的欣喜不可言喻。

    应雪柔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探入我衣襟掏出那日挂的小锦袋,问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么?”也不等我回答,他便轻轻扯开束绳,倒出其中的物事——是一缕用五色丝绳束扎的淡紫色的头发。

    “这,是你的头发吧?”

    应雪柔将头发装回锦囊复又给我挂好,拉起袖口露出手腕,缠着与发丝上相同的五色丝绳,幽幽道:“这样一来,我便能知道你是否有危险。你可知道,当这丝绳发出红光之时我有多担心,我只怕我慢了一步。我不要,不要你再一次在我眼前消失。绝对不要,哪怕用我的命去换也,唔……”

    我低头衔住了他的唇,这一次,我能看见他的心底,能感知他的真心。

    * * * * * * * * * * * * * *

    今个儿刚从衙门里回来左荣就把我拖向李白的房间,他李大爷睡够本终于醒了。

    一进房门,应雪柔已经在里面了,李白半眯着眼似乎还在养神,叨叨说着什么,似乎知道我来了,抬手往桌边比划了一下。我遣开蛤蟆眼兄,在应雪柔边坐下。

    李白还是半眯着眼看我,我突然想起他晕倒的缘由,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傻愣着看他咧嘴干笑。李白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沉声道:“你去了绮云阁,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也见到她了罢……”

    我低下头,想起往日的情分,只觉得凄凉:“她是不是已经……晁衡他……”李白叹口气,从枕头下拿出卷画轴:“这是晁衡回乡之前托付我的东西,望我交予她,让她等他回来。只是,现在谁也等不到谁了……”这幅画卷,我与李白再熟悉不过。李白转头对应雪柔道:“友人之托,李某自当尽心,还要应雪柔兄你的相助。即便她已非此世之人,还是希望能将所托之物交予她。”应雪柔点头道:“太白兄好生休养,此事待身体复原之后再进行不迟。”

    李白闭着眼睛,不说话。

    晚饭过后,应雪柔陪着我在花园晒月亮。今晚月亮特别好,让人忍不住怀旧。

    “那时候,我们都抱着相同的梦想去了长安,一展抱负。相逢义气,大家一块教坊酒垆里厮混,年少轻狂。”没头没脑的我突然来了一句,我自己都觉得脑袋好像烧掉了。但我想应雪柔他都明白,只是静静给我添了杯茶。

    “通过李白,我认识了晁衡,也认识了绮云,他们真是天作之合。因为李白有次惹了祸,我们便一起到了常熟避风头,那段日子,没有功名,没有富贵,但真的很快乐。”杯子中一片茶叶打着转,放佛是那时的裙裾回旋。

    然后是什么……然后是我们为了梦想再上长安,然后是晁衡归国探亲……那日码头分别,长揖首,伤离别,晁衡用力挥着手,脸憋得通红,大喊:“保重!替我照顾绮云!保重!”分离一幕犹新,别离不过二日,晁衡他就……

    “海上传来消息,是海难……”我永远忘不了李白那时的样子,我从未见他如此消极悲观,只是一个人喝着闷酒,不言不语。我开始恨长安,恨当时的梦想。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无论李白写诗还是我泼墨,只为讨一杯酒吃,换一晚的沉沦,偷一晚的忘却。

    “我真正清醒过来,是在遇到你时。”我捧起应雪柔的脸,看着这一双让人沉醉的眸子。

    “在下,应雪柔。” 抱琴人淡淡一笑。一瞬间仿佛三千桃李灼灼齐放,月宫掠过蟾影仙娥,浅浅的湖水一汪涟漪荡漾。

    那日一幕,我铭刻。

    唇齿相接,辗转反侧。

    人无言,夜无声。

    不问离人逐流华,自有清月伴疏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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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三个人站在这扇门前,只是不是当年的三个轻狂侠少了。而且老子造型别致不拘一格相当有新意。我头戴紫金冲霄重云冠,身披八卦绛红天师袍,足踩五彩祥云登天履,背负蟠龙明月阵妖剑,腰间挂着降魔露斩鬼符,全副武装齐全惊天地泣鬼神。为了这套行头我准备了甚久,应雪柔没说什么,李白却抱怨连连:“啊唷我说张大人您是县衙坐久了想上附近的茅山练招了是吧?你是真心想渡绮云成仙呢还是打算抢了东头茶馆里道士的生意?不过我再眼拙起码有件事实明白了,您老穿道袍比穿官服要适合多了。”本大爷大人大量,看他刚恢复身体脑子还没好全不和他计较。

    应雪柔抱琴而奏,指尖过处泠泠作声,琴音由点成丝结丝成墙,笼住了绮云阁。应雪柔轻吐一口气,一点指:“破!”大门缓缓开启了。

    那日独来时的阴森似乎因为应雪柔的布阵散去了很多,窗外还透入几缕阳光。应雪柔皱眉道:“鬼气没有了……”

    我问道:“难道她已超度?”

    应雪柔道:“或许……”

    李白看看手中的卷轴:“我想去后院转转。”径直向帘后的走去。

    “李白!”我想拉住他,于此处独身是增加了危险。

    忽然有人拉住我,一转头,是应雪柔:“无妨,现在绮云姑娘就算在,也无法再伤人了。”

    “可是……”我刚想辩驳,突然应雪柔脸色一变,道:“伯高小心!”

    还来不及分辨这小心到底是小心什么,突然一个重物就从身后压了上来,一个不稳我向前一扑,就是一个狗啃泥。劲道太大差点磕掉我下面一排牙,下巴生疼。这也就算了,主要是我觉得有个东西压在我头上甚是难过,用手一托,那可怕的触感更我火大。

    脸被压着贴着地,呼吸艰难,我仍然一字一句都希望我上面的那位听明白:“李太白,能不能麻烦您老把您老那沉,重,的,屁,股,从我头上挪开……”

    “哦?哦!”两个哦哦之间他要站起来结果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一个不稳,把我刚抬起的头又坐了下去。

    “奥!”

    老子,好像脖子扭了……

    李白你个王八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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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子歪着脖子看应雪柔又拨弦设下一个个阵势,珠帘慢卷,现出了通往后院的道路。不知道是因为刚刚被李白坐得疲软还是对这即将面对的事实有些悲凉,脚步沉重得要迈不出去。李白拍拍我的肩,挤出一个微笑:“伯高,走吧。”

    其实你和我一样。

    * * * * * * * * * * * * * *

    同室内不同,小园里的景色依旧。看似杂乱的布局却有着另一番风韵。奇石,翠竹,兰草,只有这些。

    李白抚着翠竹,轻声道:“这些翠竹还是晁衡当年为她种下的,她欢喜得紧。见竹如见人。竹依旧,人何在?”

    “李白,你……”我刚想搭上他的肩,突然一阵气流迎面直击胸口,将我迫退几尺,嘴里一阵腥甜。

    “伯高!”应雪柔搀起我。

    我一抬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绮云与翠竹浑然一体,丛生横斜的竹枝张布似网,将李白束于半空之上,凄厉的黑气笼罩着整个小院。

    “晁衡在哪里?在哪里啊!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晁衡呢?”被怨气扭曲的面庞失去了往日的娇俏可爱,惨白的渗人,惨白的凄凉。

    眼看竹枝化做绕指柔将李白缠紧勒住他的呼吸,老子拔剑而起,跃上竹网奋力斩断竹枝。“这竹枝怎么,怎么?!”斩不尽劈不烂,断而复生,有如触手,这让老子怎么办!

    “伯,伯高,你,走,走……”被勒住的喉头的李白奋力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让老子又急又气:“我操你娘的李白这时候给老子来煽情吗!咱们这么多年兄弟你就这么看我的!这么蠢的脑子也白杀你这个人了!”

    劈而复缠的竹枝伴着绮云的哀声让老子心里愈来愈乱,手上力气也渐渐流失,眼看竹枝也要缠上脚踝,我暗中认命,看着网下十指飞舞化出琴丝与绮云缠斗的应雪柔不禁感叹:此生我为了兄弟一了性命本无怨无尤,只是负了你。两眼直视着张牙舞爪的竹枝,等着那致命的绿色将我吞没。

    眼看着一条竹枝向双眼插来却硬生生停在距眼不足三寸之处,脚下的竹网也暂停了纠缠。定睛一看是应雪柔的琴丝与竹枝相互束绕,已暂时止住了绮云的攻势。趁此机会我劈开李白身上的枝条,一把将他拉起,此时竹网却又开始了隐隐晃动。网下应雪柔表情痛苦,似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鲜血!“应雪柔!”

    应雪柔的声音听来颇为吃力:“快,伯高,一剑贯穿绮云姑娘的心脏。”

    我提剑上前,注视着已与竹丛一体的绮云:“对不住了绮云,愿你和晁衡,天上再会。”高擎的剑正要落下,却生生停在半空:“李白,你做什么!”李白这个只剩半口气的死小子竟然用手抓住了我下刺的剑,鲜血自手中泊泊而出。

    李白凄然一笑:“伯高你要是这么斩了绮云,我宁愿适才已经死在她手下与她相伴。”

    “李白你!”良机错失,周身竹枝再度蠢蠢欲动。这臭小子就这么想死在这里么!

    李白颤巍巍将一直紧抓在手的画卷慢慢展开在绮云面前,道:“你,你看,晁衡在,这里啊,他一直在这里啊。”

    “是,是晁衡?”绮云的表情突然变了!交织的竹网瞬间散开,老子一个不察身形不稳急速坠地。“哦!李白!”更惨的是李白掉在我身上我掉在我那把蟠龙明月阵妖剑上,老子刚好的屁股!

    “你终于来看我了么?”刚甩开满眼的金星映入眼帘的是往日的绮云!老子,老子反应不过来了。

    如果说现在的是梦,那刚才的才是真实,那现在的我就是在梦里,但明显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屁股痛的厉害。

    如果说刚才的是梦,那现在的才是真实,那刚才的我就是在梦里,但明显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李白手上仍淌着血。

    绮云抱着卷轴嘤嘤而泣,哀戚的抽噎让人不忍。李白挣扎着站起来,想要触碰眼前的绮云,颤声道:“不要恨,恨晁衡,真要恨,你把我也带走了罢。”眼瞅着李白一心送死的样子,我也顾不得屁股上的伤口,一把拉住他:“李白你给我清醒点,失去了晁衡你还想再见我失去一个挚友吗!这种痛苦我死也不要尝第二次!”

    应雪柔抱起琴走上前,对绮云缓缓道:“姑娘,你找到了你要的东西么?”绮云抬起头,梨花带雨唇边浮起一朵笑花:“是呢,终于找到了,我要去找他。”应雪柔微笑道:“那紫某送姑娘一程。”双手化印,衣袖翻飞出一道虹彩咒印。

    “绮云,不要!”李白发了疯似的冲向正缓缓笼罩绮云的咒印圈内,我死命抱着他脖子,怒吼道:“难道你忍心看她继续在这里痴等吗!这不才是绮云的解脱吗!李白你疯了你忘记我们今天是为了什么才来的!”李白啊李白,你就一定要让我伤心么!

    李白这小子脑袋烧了竟然转过头来也对我吼开了:“那你知道我的解脱么!”

    “李白你!”我要知道什么!难道要我知道要再度失去一个挚友么!

    “小李阿旭,不要吵了哦~晁衡会不高兴的啦~”熟悉的话语再度如耳,我与李白同时浑身一颤。转头看去,咒印笼罩下绮云温柔的笑意一如昔常。

    “也不要让我伤心。”咒印的光环散发着柔和的七彩,淡淡的辉晕里是那不曾忘却的从前。清清淡化,漫漫溢开,渐渐消失的倩影,如同那些美好的回忆,化入了风,铭进了心。

    * * * * * * * * * * * * * *

    阿旭你怎么又喝成这样啊!

    小李你也收敛一点啊!

    诶,怎么怎么,就掐上了呢?

    真的和小孩子一样啊,晁衡,你说是么?

    怎么说晁衡你也是大哥,还和他们一块胡闹。

    小李阿旭,不要吵了哦~晁衡会不高兴的啦~我也会伤心的。

    不要伤心,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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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簇翠竹丛下,我们发现了绮云紧紧怀抱着画轴的尸身。她衣装妍艳,嘴角还挂着一摸温柔的笑。奇怪的是已历多年的尸身完全没有腐化的迹象,却在我们碰触的一刹,化成了飞烟,只留下那卷画轴。

    应雪柔黯然道:“这是有灵气的湘妃翠竹,保住了绮云姑娘生前的模样,或许,她想让晁衡公子还能见到她完美的一面。”

    李白抚着班驳的竹枝,喃喃道:“你说,这些泪痕,有绮云的么?”

    我蹲下身从怀里掏出火折,在竹丛旁点燃那卷画轴:“绮云,就让这卷画轴,陪你去了吧。”李白突然俯下身,从袖里抖出两张纸,一并燃了:“这是我祭你和晁衡的。”语调里是出奇的平静。

    我站起身走向应雪柔,吻去他嘴角残余的血迹,品尝着适才一番带着苦涩的腥甜。“我们走吧,我想李白,更想静一静。”

    应雪柔抬起头,一双秋水眸子粼粼弯进我的小心坎儿里。“恩。”

    我搂着应雪柔单薄的肩膀,心中的珍惜之情愈发珍重。临出小院前,我回首,画轴纸张的轻烟绕着翠竹依稀是那两张熟悉而温暖的笑脸。

    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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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两天,朝廷上来验收剿匪的大人下来了。老子抱病之躯理所当然的不上阵全由李白一人扛着应付。上头来的大人也不含糊,效率高得很,不过三天就启程回长安顺带捎走了李白。虽然李白走时那小眼神瞟得我一阵罪恶感还刺我句“就是怕我在坏了你好事”着实让我心虚了一阵,但他前脚走我后脚就奔去了城隍庙还愿感谢土地爷爷帮老子落实了这小小的愿望。

    两天前的事,大家都当没发生过。走得快乐,散得轻松。不过李白上马前那句“他日再来叨扰”还是让我心头一震抖了两抖。蛤蟆眼兄很不自量力的问了句大人怎么抖成这样,我狠狠瞪了眼沉声道:“本大人伤体未愈,被风吹的!”之后左荣理所当然地被我打发去柴房忙了两天。

    到了晚秋,天气愈发凉了。老子的屁股,终于好全了。

    这日风光正好,老子抱着应雪柔静静在江畔看枫荻秋光。

    应雪柔半眯着眼睛,突然道:“你知道那日太白兄的那两首悼忘诗么?”

    我一点他的鼻子,笑道:“我是看他写的,自然知道。怎么?你也想知道?”

    应雪柔捉住我在他脸上不安分的手,睁开了眼睛:“这自然,太白兄文采风流,那两首,必是传世佳作。”

    秋风吹进眼睛里,带着沙子,看着对岸江枫的视线有点糊:“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应雪柔卧着我的手紧了紧,低语道:“白云愁色满苍梧,满苍梧……真是佳作。那他写给绮云姑娘的呢?”

    沙子疼得我不禁闭上眼:“那啊,是他的秘密吧……”

    此刻,水无声,人无言,风静树止,万物沉寂。

    我想起了晁衡绮云,想起了李白,想起了那日的小陶居,想起了那栈断桥,想起了幸福。

    应雪柔,我们……

    湘妃垂泪班驳枝

    双成笙曲落瑶池

    明月不复离人恨

    唯有相思无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