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廢文網 - 耽美小说 - 人归落雁后在线阅读 - 第二十六章 One Day

第二十六章 One Day

    骄阳似火,铄石流金。

    数十台超跑齐齐整整地陈列在太阳底下,锃亮的车皮反光反得人睁不开眼睛。

    Ross来来回回踱步打量,一双蓝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知道是给太阳晃得还是给车晃的。

    沈铎站在一侧,偏头问雁思归喜欢哪一台,雁思归没理他。

    Ross打开车门钻进一辆帕加尼,复古式战斗机设计的操控面板非常有感觉,声浪也激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朝外头的沈铎呼喊他有幸见过一辆黑色Zonda F Roadster,但这台白色的更帅。

    “原先是Zonda F,后来送去原厂升级了,现在改名叫Zonda Danubio”,沈铎走过去把车门边上的皮锁解开掀起后车盖,把引擎露出来向雁思归招手叫他来看,Ross凑过去啧啧称奇:“这金属抛光,这工艺,太酷了。”

    雁思归站在几步之外没动,大墨镜盖得他只露出小半张莹白的脸来,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在看。

    沈铎难得兴奋地和Ross多聊了两句,扭头一看雁思归正在和Ross带来的女助理说说笑笑,那金发碧眼的女助理肩膀都要靠到雁思归身上去了,可雁思归却是没有半点介意的样子,唇畔还噙着温柔的笑意。

    沈铎脸上的笑登时就阴沉下去,慢悠悠踱步到两人跟前,唇角勾着完美的弧度:“雁顾问,和Iris小姐聊什么呢,这么开心。”视线却是落在了Iris身上,带着点审视的打量。

    “我和雁先生正在聊待会儿沈总和Ross先生分别会选哪台车”,Iris笑道,“我们总裁酷爱帕加尼,我觉得他待会儿会选那一台。”她指着刚才那辆Zonda说。

    “哦?”沈铎看向雁思归,问Iris:“那他刚才有没有告诉你他觉得我会选哪台?”

    Iris扫了一眼长长的车队,“没说,他说你肯定会选最难开的那台,但我不知道哪台是最难开的。”柯尼塞格,迈凯伦,保时捷,法拉利,布加迪,兰博基尼……她只认得车标,但什么型号是认不出来的,也不清楚这些个豪华超跑之间到底孰高孰低。

    沈铎挑了挑眉,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雁思归,“雁顾问怎么会这么觉得?”

    “你不喜欢输,但今天这局你不得不输。”他淡淡道,打哑谜似的,沈铎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攒这个局,也是为了投其所好,把Ross哄高兴了,后面的事才好谈下去。沈铎昨天刚刚和LW方正式见面商谈,今天又背着他们和Ross私下见面,的确是为了探探这两方手里都有什么牌。他是个商人,和合作伙伴联络感情都是为了利益,但他到底不喜欢输,尤其是在雁思归面前。难开的输了,不算什么。

    沈铎颇为亲昵地捏了捏雁思归的后颈,勾着他的肩膀往前走:“就那台柯尼塞格CCR,手动挡,4.7升V8机械增压的发动机。今天我带你坐坐。”

    四个人分别坐了两辆车,下了赛道预热,轰轰作响的声浪似是蒸腾的暑气在沸腾咆哮。香车配美人,雄性生物基因里的血性使然,这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两样东西,现在这两样事物都在跟前,沈铎的心情岂止一个兴奋了得。

    开头便是几个极其凶险的弯道,两辆跑车在赛道上一路左右漂移,时前时后,但在弯道上明显Ross驾驶的布加迪威龙要稍稍更胜一筹。

    上了直道,车子一路风驰电掣,像两头猎豹似的,速度强悍到狂野,时速一度高达361km/h,掠过的风光全都化为一道道残影,沈铎的能感知到的,只有他飞一般的心跳,和雁思归。极致的速度,游走在死亡边缘的刺激感和战栗感,恣意狂野放纵带来的酣畅淋漓的痛快和晕眩……能令他狂热的事物,带给他的感觉,都无比贴近雁思归。

    Ross和沈铎一前一后闪电一般越过终点最终停下,沈铎粗喘着下意识地去抓雁思归的手,想抱他想吻他,飙升到顶端的肾上腺素需要找到他最为之狂热的人宣泄释放,谁料,在他握紧雁思归之前,雁思归已然抽手转身下了车离开。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沈铎的笑和心都在一瞬间僵住了。

    眼看着雁思归边走边拆头盔,身体还绷得笔直,步子却快得有些凌乱。

    下一秒,走到远处的山坡下扶着墙站定,突然就吐了起来。

    沈铎脸色一变,啧了一声,头盔都顾不上拆,急急忙忙下了车也不回应Ross兴奋的呼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雁思归身边,早在终点等着的几个后勤人员见状赶紧凑上去送水送纸。

    雁思归弓着身子,除了水也吐不出来什么东西,从昨晚到今早他几乎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沈铎也不顾有没有人在,把他手里的头盔拿过递到一边去,轻拍着他的背,眉头越皱越深。

    “喝口水,漱漱口。”沈铎将瓶盖拧开递给他,雁思归伸手接过漱了几口,这才直起身来,单手撑着墙呼吸有些微弱。脸色苍白,嘴唇嫣红,一双眼睛被雾气洇得水光淋漓,几缕碎发被冷汗打湿贴在额角上,狼狈又惹人怜爱的样子。沈铎探了探他的额头,眉头紧皱声音却十分温和:“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地方难受?”

    雁思归轻轻摇了摇头。

    “晕车了,就怕你还有点中暑”,沈铎低骂了一声娇气,看着雁思归蔫耷耷的样子,却心疼得要命,“不舒服还不告诉我,逞什么强?”沈铎看见雁思归低头时后颈上露出的若隐若现的牙印,想起来又是自己昨天晚上把人折腾到半夜,心里恼得很却又得憋着,早在一旁观望的何晟适时走到跟前跟沈铎说他先把雁思归送到医院去,叫沈铎先谈正事。沈铎沉着脸嘱咐了两句便看着两人走了。

    雁思归坐进凉爽的车里,捏出两颗菠萝奶糖,一颗丢进嘴里,一颗丢给何晟。“我没事了,回酒店。”随即阖上眼皮闭目养神。

    何晟捏着那枚糖果,愣了一下,开车把他带回了酒店。

    一进门,雁思归就和衣栽倒在床,看样子,是疲惫极了。

    Iris察觉到沈铎似乎心情不好,虽然极其细微。具体表现为,谈判的节奏似乎加快了一些,沈铎的用词也比之前更为强硬和直白。

    “Ross先生您也明白,沈峰就算不同意您方增持的议案,最坏的结果无非也就是保持原状,我们没什么好损失的”,沈铎指节在桌面上轻敲,漆黑的眸子坚定而平静,“在对SGWFM的股份持有比例上,沈峰依旧不会让步,这点上,何时都不会变。您方如果想增持,只能选择LW进行商谈,如果您方想让我们沈峰支持此案,需要对我们沈峰拿出相应的诚意。”

    Ross轻轻点头,明白沈铎这是在向他们索要好处,心里暗骂沈峰真是空手套白狼躺赢的玩意儿,缓缓道:“我们向沈峰转让两款高性能轿车平台,GHWM-RS1,GHWM-RT1,如何?”沈峰汽车股份毕竟成立时间短,不过20年左右的发展时间,技术还不成熟,产品线也不完善,在中高端乘用车市场上比之于历史悠久的老牌车企GHWM,缺乏竞争力,Ross自认为这个条件还是相当丰厚的。

    “八年之前,沈峰收购了濒临破产的D国老牌车企BOWEY,经过三年的筹备,五年之前我们终于剪成了属于自己的研究开发中心,Ross先生提的条件,如果时间倒流回到五年前,沈峰一定是乐意接受的。”沈铎微微后仰,姿态闲适而惬意,吐出的话却叫Ross觉得不是那么舒服:“我们要的也不多,只是您方手里GOATS1%的股权,沈峰即可在SGWFM的事情上赞同您方提案”,沈铎倏然凑近,紧盯着对面那一双碧色眼睛,一字一句道:“并且,说服LW的事情由我们来帮您方搞定。”他早就准备做“中间商”了,一方面跟LW索要好处,沈峰则帮LW说服GHWM放松收购条件,让LW保留自主品牌的同时保留一部分股权,另一方面又准备跟GHWM索要好处,作为交换,沈峰则会在这份增持提案上投赞同票,帮他们说服LW转让一部分股权。

    Ross紧抿着唇,一双在商场几经洗练的双眼老辣又犀利。沈峰要他们手里GOATS1%的股权,看着不多,实际上是在向他们索要GOATS的实际控制权。沈峰目前持股GOATS12%,是GOATS的第二大股东,而GHWM持股13%,是GOATS的第一大股东,一旦交出这1%,两者的位置就发生了置换,他们在董事会的席位会发生改变,对新兴市场的决策权也都交到了沈峰手中。可他们想要LW手中的股权吗?还是想要的。GHWM已经走到了快要山穷水尽的地步,积极盘活资产才是当务之急,况且,SGWFM对他们来说比GOATS更有投资价值。“我们会认真考虑,尽快给出答复。”最终,Ross说了这么一句。

    沈铎知道,对方已经非常心动了。

    他回去的时候,雁思归还在熟睡。房间里没开灯,窗帘遮得一室幽暗,沈铎放轻了脚步走过去蹲在床头,雁思归微蜷着身子,几乎完全被柔软的床褥吞吃进去,呼吸都悄无声息,露出的小半张脸上泛着醉意朦胧似的红晕,猫似的。

    他躁了一下午的心突然就柔软下来,像是人类被猫猫睡梦中的呼噜声安抚了似的。

    他伸出手去,指尖在他鬓边轻轻划过,拨起几缕碎发,触到一片细腻暖滑,温玉一样。于是,他解开外衣,轻手轻脚在他身侧躺下,轻手轻脚地将这块美玉小心翼翼地收拢到自己怀中。

    惬意和倦意一起上涌,沈铎抱着人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的他躺在床上,腿和胳膊上缠着石膏和纱布,不得动弹。

    “If you had that kind of superpower that could turn back time,list three things that you would entitle priority to do.”清凉而柔软的声线,涌入耳道时像是清风拂叶的窸窣作响。

    沈铎抬起眼皮,循着那声源望去,一张清艳绝伦的脸映入眼帘。那是,少年时期的雁思归。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地穿着米兰色的校服,葱节一样的指尖夹着根笔灵活地翻转,半垂着长长的睫毛看着手里的书,专注又淡漠。似是在和自己交流,但连半个眼神都没落到自己身上。

    沈铎动了动嘴,想叫他一声雁雁,嘴唇翕合之间,一串话却不受他自己控制地流淌出来:“Insult you. quer you. Banish you.”非常恶毒的声音,沈铎猜自己的表情一定是带着同样恶毒的恨意,狰狞无比。

    他以为雁思归会恶狠狠地瞪回来,谁知他仍然是神色淡淡,眼皮抬都没抬,“The grammar and vocabury you used is tohtforward,and also your crification is not detailed enough which won‘t get you a high score on this question.”

    沈铎不受控制地突然暴怒,用那只仅能动弹的左手夺过他手中的书一把向他脸上砸去:“fuck off!!!”

    雁思归偏头躲过,书页破风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最后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声音却是沉闷的。

    雁思归面无表情地起身,静静地走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书,然后侧坐到了大大的飘窗前,曲着条长腿,另一条长腿闲适地垂下来点在地上。

    “Now let’s go on. When it es to supernatural powers, many people ever dreamed of being superman, spider-man or any other like them. Did you ever have that same kind of experience? If you did, which super hero you wao be and why.”不急不慢地声音飘过来,发音标准,字正腔圆,本来应该是十分悦耳动听的,却叫沈铎愈发暴躁。

    “我说了滚没听见吗?!!”

    雁思归这才缓缓抬起眼皮来,露出一双清清亮亮的宝石一般的眼睛,不带任何杂质,也没有任何情绪。“你如果一直这么看着我,我走多远都走不到你的余光外。”

    沈铎却因这一句话更加恼火,憋闷得口干舌燥,呼吸都是火烧火燎的。

    而雁思归只是坐在窗前,平静地问一个又一个问题,金色的阳光在他色泽浅淡的皮肤和长发上粼粼跃动,恍然不似真人。

    沈铎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去,他那具少年的躯体只是恨恨地盯着,而躯壳里的成年的他则是无比怀恋地望着。那躯壳是少年时的憎恨,而他是经年被厚葬的渴望。

    倏然,雁思归斜斜一瞥,视线直直落进他的眼里。

    沈铎突如其来地紧张,好像那双眼睛看到的是被囚里面的他,穿过躯壳,穿过时光,看到了他梦里的潜意识,看到了他多年以后的灵魂。沈铎紧张地灵魂都在战栗,渴望少年时的雁思归能看到,害怕少年时的雁思归会看到,他看到那双玫瑰花般一般的嘴唇微微翕合,声音却和梦境一样在颤抖中破碎不见。

    睁眼是雁思归安静的睡颜,沈铎的呼吸还有些沉重凌乱。他将额头轻轻靠上去,平复错乱的心跳。

    他抬了下眼,已经是晚上九点。沈铎看着他睡得酡红的脸颊,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把人唤醒。

    “雁雁,醒醒,起来吃点东西再睡。”他捏了捏雁思归肉肉的耳垂。

    睫毛轻颤,露出那双惺忪的睡眼来,一如既往地懵懂无害,沈铎情不自禁地凑上去亲吻他的眼皮,哄人似的轻柔:“睡一天了,小懒猫。”

    雁思归一个激灵,被恶寒激得彻底清醒,推开人起身去了浴室。

    “出去吃还是叫客房服务?”沈铎靠在浴室门边上看着他洗脸。

    凉水浇在脸上,舒适又提神,雁思归吐出一口漱口水,那股黏黏糊糊的味道总算下去,淡淡道:“今天不请Ross先生一起么。”

    沈铎听出他话里的讥诮,肯定还是在为昨天晚上餐桌上的事情不满。伸手拦住从他身边经过的雁思归,“今天只有我和你。”

    沈铎最终带着雁思归去了一家本地有名的特色餐厅,大晚上叫了满满一桌。雁思归不喜欢这种骄奢淫逸的行为,沈铎勾唇浅笑,视线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刮搔:“多吃点,再多长点肉。”

    雁思归压根懒得理他,不再多言,低头吃饭。

    “别光吃米饭”,沈铎夹了一筷子鲜亮的菜放到他碗里,“尝尝这个虎掌菌炒鸡丝。”

    谁知,雁思归把碗一推,看都没看他,转身就离开了包厢。

    沈铎皱眉,阴沉着脸跟上。哄了一晚上了,都没个好脸色,这下竟然还甩袖子走人了。心里正憋闷着火,转眼就看见雁思归颇为狼狈地冲进洗手间隔间干呕起来。沈铎愣了一下,急忙跟上去给他顺气拍背。怎么乘个跑车这么大后劲。

    雁思归好不容易停下来,挤开人去洗手台漱口。沈铎愣在原地盯着他清隽的背影和流畅的腰线,心突然狂跳起来。

    他领着人回到包厢,不动声色地把一些油腻的菜以凉了为借口换下去,又叫了一道海鲜粥和一杯酸梅汁,叫雁思归清清口,眼看着雁思归把酸梅汤喝下大半,沈铎的心跳声狂乱得震耳欲聋,他几乎要绷不住脸上强装的镇定。

    雁思归敏锐地察觉,轻蹙眉头:“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沈铎眉眼飞扬,看他的眼神柔软到不可思议:“看你好看。”

    雁思归淡淡收回视线,觉得又有点恶心。

    翌日,两人一回到T市,雁思归便没空搭理沈铎了。暑假已至,正是教育机构为大学生群体办暑期集训营的时候,雁思归申请了G市、K市和W市三个集训营,每个二十天,轮流下来刚好能躲沈铎两个月。

    主要是,他要回一趟K市,把这阵子实地调查到的沈峰V岛开发项目的资料和前一段调查到的资料放到一起,多做几个备份。再顺便寻个喘息的空间把诗韵的事好好捋一捋。

    沈铎只派人跟着雁思归,没有限制他出行,是以,他收到周行舟的报告时,雁思归已经登上了去往G市的飞机。

    明明知道早就给他安装了定位,但是瞬间,千百种思绪还是纷纷乱乱涌入沈铎脑海。他逃了,逃去哪?和谁在一起?还有什么能用来威胁他?

    何晟正报告着诗韵那边的调查进展,眼看着沈铎的气压就降得极其低下,眼睛里盛满了骇人的光,饶是何晟,也不由自主地气弱腿软。

    咚的一声,沈铎一拳砸在了桌上,何晟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文件夹差点掉在地上。偷偷抬眼一看沈铎,面目几近狰狞,何晟头皮都麻得发毛。

    沈铎掏出手机就给雁思归打电话,明明知道人上了飞机不可能接到,但他一次又一次打不通的时候立刻就陷入了暴怒,他强忍着怒火往家里打电话,却被人告知阿雁也不在家,沈铎瞬间就暴怒到无法思考。

    “沈总……”何晟努力维持镇定道。

    沈铎深吸一口气,抬眼时已恢复了平静,只除了那双眼眸里幽深了些,“派人查,雁思归买了去哪儿的机票,还有,他母亲阿雁被谁带去了什么地方。”

    何晟道了声是,转身离开时不知是该不该松口气。喜的是沈铎不是因为他的工作没做好才发怒,忧的是万一那位出了点什么岔子,那可是比这还要可怕上几百倍。

    沈铎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垂着眼静默着,宛如一尊线条锐利的雕像,有种山雨欲来之前的诡异的平静,直教人对那隐藏着的惊涛骇浪不禁不寒而栗。

    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不过片刻,脑子里已经想出十来种怎么把雁思归要挟回来的方案,个个阴狠残忍至极,完全想不起他曾经对雁思归的承诺。

    想到怒意澎湃翻涌时,他甚至想打断雁思归的两条腿,在他脖子上拴个铃铛铐在床脚,让他永远永远也别想逃。

    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死寂。沈铎接通,女佣急急忙忙的声音传进来说是两位护工今天带着阿雁去游乐园了,之前接电话的佣人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沈铎一言不发挂了电话,一直紧绷的线条微微缓和下来,看来,不是逃跑。

    正在这时,何晟也进来报告,说雁思归订的是去往G市的航班,预计11:50着陆,周行舟他们已经追过去了。沈铎瞟了一眼时间,刚好11点整,没说什么,挥了挥手让人出去了。

    他抽出了桌上的文件,心里却在和秒针分针一起计时。雁思归脱离他掌控的感觉,太过糟糕。

    这实在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就像时间一样,不可倒溯,一旦认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便再也无法回到无知无觉的状态中去。他忍受不了。

    雁思归几乎是刚一开机,一个通话界面就跳了出来,来电显示的号码正是他厌恶的一串,却还是点了接听,“什么事。”

    沈铎指尖在桌面上轻敲,低沉的嗓音通过电波听起来磁性又温柔,“雁雁,你在哪里。”

    雁思归拖着行李往外走,远远地看到几个人举着牌子晃荡着,上面写着育华教育,他顿下脚步,冷淡道:“你不是知道么。”压着时间打来电话。

    沈铎半眯起眸子,语气温柔却透着诡异的危险:“可是,我喜欢听你主动告诉我。”

    雁思归知道这人又在发疯,他提前没和沈铎说要出差的事情就是不想沈铎拦着,可是,先斩后奏这种事照样会惹得他不痛快,雁思归适时解释:“我来G市参加暑期集训,上暑假班的老师人手不够了,事发紧急,我就临时顶上了,你别来捣乱”,他放缓了语气,“好不好?”

    沈铎咬了咬牙,雁思归实在是狡黠得很,知道怎么拿捏他,哄骗他,撒娇卖乖,可偏偏他还一戳就中。“我什么时候给你捣乱了。那你要去几天?”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埋怨。

    雁思归不想和他说那些不胜枚举的事迹,“20天。好了,先不说了,教务老师来接我了。”于是就挂了电话。匆匆向那边的几个人走去。

    他之所以会报名G城,是因为他的母校H大在这里,也是因为这里离T市十分遥远,是曾经他能够得以喘息的一座城。

    全封闭式集训营,地点在坐落于G市大学城的一家酒店,半个华南片区的学生聚集在这里上课,宴会厅挤得满满当当,雁思归站在一群青春活力四射的少年少女中,只觉得自己愈发颓朽衰败,尽管少年少女无不对他惊艳赞叹。

    已是晚上九点,两位女教务老师看着那边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雁思归边补妆边频频叹气,只要雁思归来值晚自习的班,这帮学生就变得勤奋好学不耻上问了。

    她们也想趁机和雁思归多说两句话啊,能不能给他们这种适龄未婚女青年留点活路了。两人正叹着气,只见教务主管那个老妖婆大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踩着双细高跟一步三扭地走到讲台上拿起话筒就捏着嗓子喊了声:“下课,同学们早点回去休息,体谅一下雁老师,还要熬夜为大家备课。”

    闻言,少年少女们叽叽喳喳潮水一般的褪去了,边走还边回头笑嘻嘻叮嘱雁老师早点休息,糖果巧克力五花八门的零食在雁思归身边堆了一大堆。

    雁思归无法,只好拎着给几位女老师分了,教务主管收到以后,眼看着脸上泛起红晕,竟有种小女儿家的娇羞情态,从身后拎出一个袋子:“我看雁老师来这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想着可能是不习惯这里的饮食,刚好我母亲今天来看我,她是T城人,您尝尝她的手艺。”

    雁思归只是因为天热厌食,看着她举在自己眼前的手,眼里带着点热切还带着点惶恐,那句自己大学四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就没说下去,伸手接过,微笑道:“那就谢谢尹老师了。”

    尹老师被这微笑晃了眼睛,呆滞一瞬,面色更红,飞快地说了声不用谢早点休息就急匆匆地走了。站在角落里的两位女教务老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屑地撇了撇嘴。

    雁思归走到宴会厅门口想起来后天的讲义有两张需要更新,便告诉他的助教老师叫她记得提前重新打印那两张发下去,然后拎着食盒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冲了个澡,打开电脑边查看这些年有关P江生态保护的政府会议和相关文件,他已经溯源到六年之前的2xx2年P江经济带座谈会上,当时会上政府曾明确V岛不能大搞开发的要求,一年之后V岛也出台了相关的规划文件,明确了常住人口、建设用地总量和新建建筑高度的限值,而同一年沈峰在V岛的开发项目便开始了第一个阶段的动工,现在要弄清楚的便是V岛的项目到底是在2xx2年之前拿到的立项审批还是2xx2之后拿到的。门突然敲响了,他以为是助教老师又来了,便放下手中的东西过去开门,门外站的却是沈铎。

    雁思归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去了办公桌前将界面迅速关掉,沈铎已经跟着进来走到他身边,单手撑在桌前,发丝凌乱风尘仆仆,眸色幽深,看不清是什么情绪。“我来了,都不和我说两句话?”沈铎捻了捻他的耳垂。

    他一连憋了一个多星期的火气,出差不跟他说就算了,到了地方天天打电话都是关机,偶尔回个信息也只是非常敷衍的几个字,他又恼火又担心,赶了好几天的日程总算排出来时间见见这人,还是冷冰冰的。

    雁思归听出他的不痛快,也不想累一天给自己找罪受,雁思归推了推桌上他没动的那几层食盒,“吃饭了没?要不要一起。”

    沈铎低头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倒是很家常,但是全都凉透了,米饭就下去那么几口,也不知这人到底慢悠悠心不在焉地吃了多久。沈铎盯着他深深地看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没吃,我不想吃这个,陪我下去吃点吧。”

    雁思归摇了摇头,“我累,不想动。”说着,低头去扒他碗里剩下的那些。

    “给我”,沈铎按住他的手腕,见雁思归皱眉,无奈道:“我不是要抢你的食,凉了不好,热一热。”说着,就把餐盒都收起来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去了,雁思归起身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冰水拧开就要喝,又被沈铎劈手夺过,“你肠胃不好,别喝凉的。”

    雁思归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表情,莫名其妙,夏天不仅不能吃凉饭,还不喝冷水喝热水?他打开冰箱门又拿了一瓶,沈铎再次劈手夺过,这次两人的表情都隐隐戴上了怒意。

    “你能不能听话?!”沈铎把两瓶冰水塞进冰箱,堵到冰箱门前。

    “你问问哪个老师上一天课,大夏天的还想喝热水?”雁思归道,句子一长,声音果然气弱还有些沙哑,羽毛似的,一下子就撩得沈铎心痒又心软。

    他和缓了神色,捏了捏雁思归的后颈,“乖,你去等着,我烧点热的,给你兑成温水。”

    雁思归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被肉麻恶心得够呛,没说什么,回到了办公桌前。

    沈铎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一刻,撑着两条长腿靠在在大理石台上望着那边又埋头看电脑的雁思归:“你们不是九点下课么,那些玩意你闭着眼都能讲个明白,还加班到这么晚做什么?”

    雁思归点着触控板的指尖微微一顿,“没加班,在看房子。”

    闻言,沈铎愣了一下,“家里这套住腻了?”

    “没什么腻不腻,是我想自己买一套。”

    沈铎还以为雁思归就是住腻了但碍于自尊心不想和他提要求,“这有什么值当熬夜的,你想要什么风格的,直接和我说不就行了,给你‘爱情价’,全免。”沈铎笑意盈盈地调侃道。

    “不必,只是想花自己的钱给我妈买一套房子而已。”雁思归神色淡淡。

    沈铎听了,既无奈又心疼。雁思归小时候跟着他母亲四处流浪,居无定所,艰苦的环境把他培养得极其独立又自强,后来又到了沈家那样的环境,钟鸣鼎食之家,都把他当一个穷酸的野孩子,日复一日,雁思归的自尊心也滋长得越来越强。不管是出于小时候的梦想也好,还是出于自尊心也好,现在的沈铎多少能有点理解他的想法,雁思归是想完完全全依靠他自己的能力给他母亲挣一份礼物,这是心意,是愿望。“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我让人帮你留意。”

    雁思归似是沉吟了一会儿,“海景房吧,但我预算不多,刚看的几套沿海城市的都超预算太多,就V岛上的价格差距还尚可接受。”

    “买在那做什么,都还没开发完,缺多少钱我先垫给你,你要嫌不自在就当是借给你的,你以后慢慢还就是了”,微波炉叮地响了一下,沈铎边打开往外取餐边和他说,“城、U城都是海滨城市,比V岛经济发达多了。”

    闻言,雁思归从电脑后抬起头来,面露诧异,“不是六年前就立项了吗,还没开发完?”

    “没那么早,而且大着呢,好几个区,还要一段时间才弄得完。”沈铎将餐盒一个个摆在桌上,兑得不凉不热的温水放到雁思归手边,雁思归起身给他从冰箱里拿了一双前两天外卖多给的一次性筷子,“那我还是再赚赚钱再说吧。”

    沈铎笑话他,“学财务的不知道花别人的钱干自己的事?”

    “那又怎么,欠钱就是浑身难受。”雁思归淡淡地,低头认真扒饭。他已经套到了自己想要的话,便不欲再和他多言。

    他碗里就那么一点豆芽菜和一点清炒笋丝,这还没几天就清减了一圈,尖尖的小下巴,脸上那双眼睛愈发大而深邃,小沙丘猫似的。沈铎吃着吃着就停下来,凝视着他不动了。

    “雁雁”,半晌,沈铎道,“你要不然,辞职吧。”

    雁思归安安静静吃完,喝了两口水,以沉默作答。对他这种昭然若张的龌龊心思不予理睬。

    沈铎喉结滚动半晌,最后却只能说:“你这样太辛苦,身体吃不消。”

    雁思归无所谓:“我之前在锦信天诚做审计的时候,工作强度比这大多了。”他扬了扬下巴,“快吃,吃完我还要洗饭盒。”说完起身去了浴室。

    沈铎盯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等他从浴室出来,雁思归已经睡了,靠着床边微蜷成薄薄的一条。沈铎轻手轻脚上了床,将人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收进怀里,全是雁思归的味道,能让他心潮澎湃,也能让他安心舒畅。

    沈铎听着他的呼吸,节奏慢而舒缓,直到它变得绵长轻柔,沈铎贴着他的后背,将手一点一点贴到他柔软的腹部上去。有一条属于他们两个的小生命正在那里孕育,以后还会叫他爸爸。

    爸爸。

    一种奇异的感觉席卷了沈铎的四肢百骸,他的胸膛像是浸满了温泉,心脏被泡得饱胀,又酸又软,脑袋也像灌了泉水,头晕目眩。

    沈征当年也是这种感觉么。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只是沈征一次不被期待的节外生枝,而这个孩子是他梦寐以求的天赐之宝。他们,是不一样的。

    沈铎隔着长发在他颈后轻柔地亲吻摩挲,这是他们两个的沈思归,从此,他们便是真正的血脉相连了。

    “雁老师”,助教把一个餐盒塞进雁思归手里,“又是那个看着凶巴巴的大个头叫我递给你的。”

    雁思归抬了抬眼,看见周行舟在门边探头探脑,跟助教道了声谢继续往餐厅走去,刚好手机响了两声:雁雁,我知道你这两天胃口不好,这是我特意请人做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记得告诉我。

    沈铎来这呆了两天,倒是没逼着雁思归辞掉工作,就是连续多天变着花样叫周行舟给送饭。

    雁思归面无表情收回手机,刚想把手里的餐盒随便塞给谁,看见那自助餐盘里袅袅蒸腾着热气的菜品,又瞬间反胃得厉害,犹豫一下,捡了个空位打开了食盒。

    看着倒是挺清爽的,雁思归尝了一小口,还算凑合。然后把这不多不少的一盒给吃完了。

    一转眼G城的工作即将结束,雁思归抽空回了趟母校。暑假里,大学城区很是寂寥,时隔6年,雁思归再次站在学校大门口,满心都是空荡荡的。好像,他每一次来这里,都是无比落魄的样子。10年前是,10年后也是。

    从外就能看到,这里变化很大,熟悉又陌生。他还能想起报道的那一天,他只背着一个空荡荡的双肩包,下了车,身着五颜六色各色院服的学长学姐一拥而上,热情地问他是哪个院的,而他紧抿着嘴强撑着镇定穿过人群,低垂着头,丧气傲气又冷漠。

    其实不是。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十分抗拒甚至恐惧别人的热情、友好和亲密接触,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区分不清楚善意与恶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非常自卑,非常害怕别人对他表露好感,因为他觉得他不配。

    整整大学四年,他没有办法与任何人正常社交。整整大学四年,他都用来进行自愈。

    被强暴者往往会陷入深深的自责,雁思归也不例外,或者说,他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没有做错什么,你没有做错什么。

    坚定这近乎催眠式的信念。

    他不喜欢幽暗的泥潭,他向往沐浴在阳光之下。他也渴望能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靠着这么一点的渴望,这么一点迫切的渴望,他一点一点挣出泥潭,一点一点向正常人靠拢,一点一点重新与人交流交友。

    雁思归的一切,都是被击碎成齑粉之后,他咬着牙在废墟上一点一点粘合重建的。脆弱又强大,强大又脆弱。

    雁思归站在图书馆的高台之上,睥睨这片校园,它也被推倒了高楼,铲平了屋脊,但是崭新的一栋琼楼玉宇不久之后又会拔地而起。

    终有一天,雁思归想,终有一天。